爱莫能弃-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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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头站起来,我才注意到他穿着府中下奴的黑色单衣。他走到门边的火盆边拿起茶壶,到了桌边,倒了些水在一个小小的玉壶里,又把茶壶从放回火盆边。我用眼睛追着他,他瘦得就剩了一副骨头架子,袖口露出的手腕苍白干枯。他的衣服不到脚面,大冬天,他光着脚穿着一双草鞋。
他回到我的床前,先从玉壶嘴里喝了一口,单膝跪下,双手捧着玉壶,把壶嘴放在我口中。他抬高些壶体,倒水入我口中,十分和缓。我慢慢地喝着,水温温的,十分可口。我看着他,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把他从牛角尖里激出来。
我喝到满意时,用舌头堵了壶嘴,眨了下眼睛。他把玉壶拿开,起身放回到桌上,再回到床边,坐在了地上,使劲睁着眼睛看我。
喝了水,我觉得嗓子舒服了,就开始讲话。我轻声说:“审言。”
他看着我低声回答:“下奴,谢审言。”
想玩狠的?干炒心尖儿?我还能奉陪。我闭了一下眼睛,又看了他轻轻说道:“我被打成这样,是不是挺解气的?”
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满是泪光,但咬住了牙,不说话,负隅顽抗。我继续:“或者,我该更悲惨……”
他顶不住了,低了眼帘,艰难地哽咽道:“你在故意气我……”
我不为所动:“是你先想把我气死的……”
他猛抬了眼睛说道:“不准再提死字!”
我针锋相对,盯着他轻声问:“那你穿这黑衣服干吗?忘了我说的话了?”
他看着我,泪光隐去,平静地说道:“这是我的命。我上次脱了这黑衣,就眼睁睁看着你投身入水,生死不明。我找到了你,把你叫了回来,那时就该领悟那是上天给我的警告,可是我愚钝无知,没有理会。那一路,到后来,我们在李伯的父母家,多么好。我舞剑,读书,听你说话……那时我听了李伯的事,就应知那是上天告诉我的旨意,让我安于为奴,守在你身边。可我不知足,天就惩罚了我。我脱了奴籍之身,就再也不能天天和你在一起……猛地那样就与你分开了,我受不了,日夜都想着去找你,可是不行了。我说了不能,你也不再来找我……我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你……”他低了头,过了一会儿,继续说:“我重返诗坛,同意让旧友给我祝寿,就让你看见别人碰了我,你就不再理我……”
我忙说道:“那是……”
他抬头打断我说:“是我的错,就不该去那宴席……我不再是奴,就累你公堂受辱。我在堂上认了自愿受刑,你同我说了话。我受了家法,换得了你一次擦身。我被侮人前,你终于又给我整衣,我就该知道我的命,可我懵懂不堪……我退亲之后,布衣粗服,又能与你在府中读书作画,相亲相伴,我心中欢乐,就应知这是上天给我的又一次机会,我该自承羞耻,以弃子之身见容你家。可叹我还是未明天意,妄求仕途。一旦为官,就再也不能来见你。……一受皇上提拔,求了玉笔,你哥嫂就要领受刑法,我就得放弃姻缘,不能与你结亲。这都是上天对我的提示,我执迷不悟,还要再做努力。结果,我一被委任要职,就被选驸马,连累了你的父亲,皇上当朝不允我们结婚,接着,你就被……”
他停下来,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眼,眼中定定的:“那天我抱着你的身体,才明白了我本是个福薄命浅之人。若我想与我所爱之人相守,就要受苦挨打,再安于下贱。若我有半分不甘,想反抗抬头,天就夺我所爱,让我生不如死。我就是这么失去了我的娘亲,也要这么失去你。我当时对天发誓,只要你回来,我诚愿为奴,任人作践,再不做他想……上天垂怜我的悔悟,让你回来了。我都不敢相信,你那时身体已冷,可你流了泪,你张开了唇……上天对我如此厚爱,我唯愿一生穿此黑衣,甘做下奴,与你相守。”他微微一笑,疲惫沉重,但真诚温存,说道:“天不负我,我自从穿了这黑衣,就真的和你在一起了,这么多日夜都没有分开。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换衣……”
我自醒来就感到头脑中有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明透感,听了他的话,心中感慨万千,我看到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他外表高傲无惧,可心上担着这么沉重的负疚感和对自己的轻蔑!那些他童年时谢御史堆在他身上的垃圾,已成枷锁,一直捆绑着他的心。难怪他真心宽恕了那个小姐,潜意识里,他大概觉得自己就应该被那么折磨至死,因为他对他的母亲的死负责,因为他不能回报那个小姐的情意……难怪我那时那么肤浅,那么居高临下,他还是没有反顾地爱上了我,只因为他看出了我对他的那份好意,因为他得到了我淡薄的温情,因为我们那些日子里的相处,安慰了他孤独的心……
我暗自叹息,想起来抱住他,可我浑身缠着布带,背上的感觉黏糊糊的,一定都是药,隐隐疼痛,虽可忍受,但我怕一动弹我就痛哭流涕,只好指使他了。我表面平静地看着他说:“那我让你做的事,你都得做?”他马上点了下头,表情非常坚定。这就好办了呀!我低声说:“那你脱了衣服,上床来,和我躺在一个被子里,抱着我。”
他一咬牙,大义凛然,几下就脱了单衣和草鞋,里面只余了内裤。看着他修长美好的身材,我又感叹:回来真是值了!那边接触不到他……可脸上尽量保持着严肃认真的表情。
他极轻地掀开被子,躺到了我的身前。他浑身寒凉,一股冷气,我要打阿嚏,就忙说道:“快捏住我的鼻子!”他毫不犹豫,一下子就捏住了我的鼻子,我的阿嚏被憋住大半,可余下的震动还是让我眼泪涌起。他的眉头皱起来,就要离开,我急道:“还说要听我的?”他一低头,忙躺在我面前,盖好被子。我们面面相觑,他痴痴地看着我,方才他捏我鼻子的滑稽让我禁不住微笑,低声说:“要让我再求一次?”他一抿嘴唇,把一只手臂从我脖子下面伸过去,和另一只从我腋下搭过的手臂合并抱住了我。
他通体冰冷,有止痛作用,他的拥抱让我非常舒服,他的脸贴在我脸上,我叹了一口气,真不容易呀!
我闭着眼睛回想着:“审言,我是走了……可是我想再见你一面,就回来看看你……”他开始颤抖。
我接着说道:“我看见你在皇上前面说‘臣以为……’我唤了你一声‘审言’,那是我第一次叫了你审言……。”我给他讲了我怎么看见他跑,他脱衣服,怎么看见他抱我吻我……他抖得厉害。
紧贴着他微凉的脸,我轻声说:“我听到你说是你的错,你害了我,我就得回来告诉你,不是这么一回事,省得你苦自己。”他轻微地抱紧了我些,没说话,可他的脸湿了。
我又轻声说:“所以,不是你要当什么下奴我才回来的。”他立刻说道:“我就是……”我打断:“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讲什么,简直错得没谱儿。你这么大的学问,怎么糊涂成这样了?”
他低低地说:“我给爱我和我所爱之人,只带来了苦痛。”
我叹息道:“还‘只’?!审言,你晕啦!”
他在我耳际低语:“那时,我如果就以下奴之身与你归隐,如果我不说不能娶你,而说我愿为奴终生,和你在一起,留在你府中……那么,后来,你就不用上公堂,不会因为我……”
我悄声说:“本来就不是因为你,你是被害了人,要说因为,也是因为害了你的那个人。你也知道太后那么做,也不全是为了给你出气,我爹十年前就同她结下了对抗,此时我爹势微,生死不明,原来的小姐也的确干了坏事,她这么着,打着伸张正义的口号,也借机报了仇。所以,怎么说来都不是你的问题。况且,就是如你所说,那时我们不分开,我们也会有别的麻烦。皇上也许会除去爹,我们全家都被卖成奴,落在贾府手里……有个人就会说是他的错,贾家来报复他,把我们一家子都捎带上了。”
等了会儿,我笑问:“没词儿了吧?”他没动。
我接着低声说:“审言,如果你真的给人苦痛,你一定要有害人之心。我曾在哪里读过:无心为恶,虽恶不惩,讲的是人心的本意才是最要紧的。你从无害人之心,怎能给人带来苦痛?”
他低低说道:“当初,我娘如果不是为了护我,也不会那么早去世,我来到世间,就为了夺去我娘的性命……”这是他的心结啊!
我又叹道:“你怎知不是因为你,你娘多活了十年?她生你时,已然鬓有白发,心枯容槁,没有她对你的爱,你对她的爱,她也许早死在了绝望和孤独里。她有了你,一定有过很多快乐。”
他停了一会儿,又低声道:“我娘死时,死不瞑目,满眼泪水,怎能说她快乐?”
我说道:“那是因为她挂念你啊!审言,我现在知道了,爱你的人,看不得你受一点委屈。把你一个人留下,一定痛死了你娘的心!为了不让她那么痛心,不让我担心,你就一定要爱惜自己。因为你如果毁自己,就是伤了爱你的心,让爱你的人看着跟着担心难过,又做不了什么,那真比所有的痛还痛,比所有的苦都苦。”
他轻声说:“你这么说,就是在安慰我。”
我又叹:“这是谁不信谁了?我就是在那边这么痛了才回来了,你宁可相信你父亲,而不相信我?”
他忙说道:“我信你。”
我说:“审言,你父亲说你的话,你千万不能当真,他是在讲他自己的心。心中有肮脏的人,就会把肮脏倒给别人。心中有重负的人,就要给别人加上锁链。他知道他对不起你的娘,才要把那些责任推给你,把这负疚感堆在你身上。在所有的禁锢里,对思想的禁锢最可怕。我也明白了,审言,我曾经那么束缚着我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让过去的经验限制了自己!人应该放下那些往事。我脱开身体时看到,我们的思想如同是华美至极的宫殿,里面有无数的辉煌,我们如果被自己和他人的言论看法封闭在一处角落,就荒废了多少广阔奇妙的空间。”
他在我耳边的轻轻地呼吸着,我接着说:“你非但没有给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带来苦痛,你带来了无数温暖和希望。你娘肯定是因为你太可爱了,才那么护着你,因为她要保护自己心上的宝贝儿呀。”说完我嘿嘿笑起来,他一声不响。
我只好停了笑,轻声道:“你知道我,审言,我是天下第一胆小鬼……”
他接口道:“不是……”
我说:“什么不是,你说过我怯懦而懒惰……”
他立刻道:“我从来没说过!”
我笑了:“言言,说实话才是好孩子!”他不出声了。
我低声说:“你看你对我多好,一直领着我,从来没有嫌弃过我。我那时在路上,那么浅薄……”
他说道:“怎么能说是浅薄?我已是残缺之身,还被……你说了那么多话安慰我,让我高兴,大家和你玩笑时,都'。xsz123。奇‘书‘网'把我当成了你的……你说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死了,都偿还不了……”
我打断说:“总想拿命抵债,又犯傻!”
他急忙说“不一样!你别多想!我……不想死,就想和你在一起。”
我低笑道:“这还差不多。审言,那时,我不理你,你都去公堂替我开脱,这样的人品,世上有几个?”
他低声说:“你不理我是因为你喜欢我结果生了妒意,我自然该去帮你。”
我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