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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部分

月沉吟-第1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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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有出声,只是将书册双手奉上。
  “《神鲲史话》?”蓝色的书皮微微发白,纸页也有磨损的痕迹,“你喜欢读史?”我诧异地问道。
  “嗯。”他白皙的脸蛋像染了一层胭脂,浮出淡淡的粉红。
  “看过江充所著的《震朝史略》么?”我翻开手中的旧书,粗粗扫过,行间竟有批文。
  “没有。”听这声很是惋惜。
  “史如其字,唯一人一口耳。”我讶异抬眸,“你写的?”
  “嗯。”他怯生生地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地面。
  我再翻几页,但见行批越发的精彩:“艳秋。”
  “大人。”他向后退了退,嚅嚅应道。
  “你可愿到我的书房做事?”我合书轻问。
  “大……人……”他再抬首,眼中惊现一抹亮采。
  我抖了抖袖子,故意露出那串佛珠,将《神鲲史话》递回:“要做的也就是清理书案这样的琐事,书房里可是有不少好书,正史、野史都有。”我轻语道,转眸扫过他的容颜。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原本死水般的眸子好似淋了春雨,极轻极轻地颤动着,染上了几分鲜活。
  “艳秋?”我倾身再问,“你可愿意?”
  “愿意。”他淡淡地答着,接过书的手指却越拢越紧。
  “嗯,你的批注我很喜欢,有什麽话就写到书上不用在意。”
  “是……”他眼中的雨细密起来,生气愈盛。
  “日已西斜,地升寒气,回屋歇着吧。”
  “是。”
  我负手走在凉薄的残阳下,听着身后轻微乖顺的脚步,心头的疑虑如庭中升腾的暮霭一般渐浓。
  这孩子从始至终都没瞧过我腕间的佛珠半眼,若不是真的坦荡,就是城府极深的高手。
  他会是第二个雀儿么?但愿不是,但愿不是吧。
  我仰天轻叹,只见闲云如擘絮。
  缠绵地;流动着……
  淡似秋水浓若烟,形胜远山质如泉。
  莫与狂风妒佳月,须同星宇共婵娟。

  舟行浅滩惊浪回

  腊月辛巳,煞东,水命者余事勿取、岁犯小人。
  发丝轻扬,北地吹来的风,蓦然将冬阳吹淡。
  我看着身前默然不语的引路内侍,心微沉,这第四次奉召入宫绝非善事。
  行至青穹殿偏角,入眼的便是顶风而立的几位侯爷和臣工。
  “丰侍郎!”这一声出奇的响亮。
  捉摸不透这只笑面虎的心思,我拱手道:“下官见过七殿下。”
  “人来了么?!”南书房内厉吼传出。
  领我来的内侍颤着音:“回王上的话,是。”
  “丰少初!还不快滚进来!”
  怎麽了?我拢眉瞧向允之,那位吃了几斤炸药?
  他面色稍霁,一双潭眸深深。
  我拾阶而上,恰瞥见深蓝色的武官衣袍翻动。什么事让哥哥都忍不住了?我回头笑了笑,举步走入暖室。
  “啪!”
  一盏玉瓷杯碎在脚边,我心跳骤变。
  “跪下!”
  我满心疑惑,抬眸正对王上森冷的眼。龙睛里风云变幻,让人瞧不出他的真实心绪。我下意识地回避,依言屈膝。
  明黄的靴子缓缓走来,在我身前停了片刻,又突地转向另一边。我转眸悄视,原来还有同跪人啊。
  “默然,你太让孤失望了!”王的脚步沉重,“为了个私娼大打出手,好本事啊!真是好本事!”
  私娼?我偷睃向几步之外,难道是?
  十二殿下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她不是娼妓。”
  “不是?哼。”王上声音遽冷,“孤虽然久不出宫,却也知道城南胭脂巷是个什么地方。”
  “她……她不是。”十二殿下咬着牙音,用力说道,“盼儿她是被逼的。”
  果然是她!
  “盼儿?”靴子再靠近一步,“你看着那个私娼时究竟心念何人,你当孤不知道么?”
  殿下的手紧得发白,微垂的眼眸骤然撑大。
  “默然你给孤听好了,孤只说这么一遍。”王上俯下身在他耳畔低语。
  我凝神屏息,只听到隐隐约约的几个字,其实也不难补全。
  “董氏已经死了。”
  这一棒子敲得毫不留情,甚至有些过。十二殿下咬着唇,鼻息粗重而凌乱。那身蟒袍颤着、颤着,好像是在积蓄着什么。
  王上站了半晌,叹了口气,举步向我这边走来。
  “儿臣知道!”十二殿下突兀的一声吼,霎时止住了王的脚步。
  黄靴微转,龙袍的下摆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
  “儿臣还知道父王的眼里只有三哥和七哥,从小到大其他兄弟只有捡他们剩下的份儿。”十二殿下挺身跪立,方正的脸上透出浓浓的不甘,“旁的也就算了,儿臣二十年来头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三番两次求父王赐婚。而后父王派我去平匪,我满心欢喜地去了,以为建功归来就能如愿以偿。结果呢!”
  他直面王的怒气,嘶吼道:“父王将她赐给了三哥,三哥!”一声声在殿内回荡着,渗过帘角飘向室外。
  “若三哥真心待她好,儿臣也就认了。可是,可是……”他喘着粗气,眼底通红,“我回来见着的只是一口黑棺!”
  “默然。”王的声音如一根风筝线,绷得紧紧的。
  “父王你可知道儿臣失眠了几宿?”
  “默然。”随风欲高,绳线细细的几将绷断。
  “好容易,好容易儿臣又看到一个她,可这朵鲜花又差点被姓秋的畜生折坏。”
  听说秋少侯爷迷上了一名艳妓,没曾想正是盼儿。
  “娼门之女就是这个命。”王上回得不留情。
  “她不是娼妓!”十二殿下沉声道,“盼儿是已故寒门大儒郝梃棹的亲女,若不是被奸贼所害遭逢家变,她又岂会沦落风尘?”奸贼二字故意加重,好似在暗示着什么。
  黄靴几不可见地一晃,而后牢牢定住。
  “父王您也知道,那姓秋的是谁的人。他当众折辱与三嫂神似的盼儿不为别的,只为让三哥难堪。”十二殿下再紧拳头,发出脆生生的骨响,“这么下流的手段,就算三哥无情、三哥能忍,可儿臣却受不了!”
  他抬起头,唇线弯弯:“打折他,儿子不悔,只恨自己下手太轻没将他一拳捶死!”
  “混帐东西!”明黄色的靴子旋起,重重地砸在十二殿下的腹部。
  他面色一白,喉间起伏着。嘴角缓缓渗出一抹殷红,却依旧挂着凉凉的笑。
  “咳咳……咳……”龙袍剧烈地颤抖,王上拿起一杯茶,杯盏撞击着,发出清脆的响,“红颜祸水留不得。”阴冷的语调飘摇。
  “父王!”十二殿下面色陡变,他向前跪走两步,一把扯住龙袍,“父王当真那么狠心?”
  咳嗽声被生生压抑,王的衣角隐隐抖动。
  “父王,这是儿子二十年来求您的第二件事。”他软下声音,乞求道,“不要动盼儿,可好?”
  头顶上很静,王上没有出声。
  “父王!”他埋首于龙袍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求您了,父王,儿子求您了,默然求您了。”
  王上闷咳着冷冷一哼:“如果孤让你用军功来换呢?你还会求么?”
  “求!”十二殿下急急道,“儿臣愿用此番海战之功换取盼儿一条性命。”
  “默然,你真太让孤失望了。”王上幽幽轻语。
  原来如此啊,我闭上眼,瞬间心明。只一个盼儿就损毁了十二殿下与三殿下、七殿下的兄弟之情,就斩断了十二殿下争夺王位的可能性,就将这个能征善战的弟弟牢牢控于掌心。
  水到渠成,不费吹灰之力。
  允之啊,你真让人心惊。
  “好,孤允了。”
  “父王!”十二殿下欣喜若狂,“儿臣叩谢父王隆恩!”
  头顶处那似有还无的叹息,犹如水落江面杳然不见。
  “丰少初。”切齿声声,震得我陡然睁眼。
  “臣在。”我软身俯倒,王袍映入眼帘。
  “你呢?可愿用功名换取美人心?”
  凉音入耳,如冷雨落在我的心间,路遇姐姐果然是阴谋。
  “如今是不愿的。”我清声回道。
  “哦?”王的声调悠悠扬起,“如今?”
  “臣尚且年幼,男女之情于我如涩涩青梅,经不起咀嚼。如此,臣自然不愿。”我仰起头,定定看进他眼底,“若今后这青梅熟成了甜果,抑或是酿成了一瓮琼光,臣迷了、醉了或许会甘愿吧。”
  我不是十二殿下,难以亲情动之。若说愿,无疑是自寻死路。断了前程事小,害了姐姐事大。若说不愿,以王上的多疑来说,或许会猜到我是欲盖弥彰。唯有虚虚实实,方为上策。
  “青梅?”王上挑了挑眉梢,“哼,孤还以为早就熟成了烂果呢。”
  心里咯噔一下,我的头皮乍冷。
  他从御案上拿起几本奏章,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
  “瞧瞧,你好好瞧瞧,这些都是弹劾你的本子!什么龙阳之好,什么当街夺美!”
  我低着头,默默承受王的怒火。
  “少年得志必猖狂!以为那户部尚书之位是非你不可了么!”
  不对,我猛然回神,抬眸而望。怒意未达他眼底,王上分明在做戏。因为户部一职给谁都不会给我,这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事实。如今他故意露出破绽,分明是在告诉我幕后黑手的用意,是怕我占了肥缺啊。
  可他明明可以置之不理,却为何宣我进来听训?
  再瞟一眼,他眼中的怒气虽假,可冷意却真。冷色中还染上了几抹异采,让人越发的猜不透了。
  他似步步千斤,沉慢地走到我和十二殿下之间:“为人子者,忤逆父君,不思进取。凌默然,孤命你去太庙长跪,秋家嫡子一日卧床,你就一日不准起。”
  “儿臣谨遵王命。”
  靴尖转向我,王的声音如冰雹般重重落下:“为人臣者,举止荒诞,行为浪荡。”
  我轻缓了呼吸,静候责难。
  “礼部侍郎丰少初罚俸半年。”
  不是吧,我心头一痛,像是掉了块肉。
  “另加廷杖五十。”
  这下真的要掉肉了,做戏至于做成这样么,还是说他另有企图?
  我心跳如鼓,手中渗出冷汗。
  “王!”不好,是哥哥的声音。
  只一瞬,我就穿心明白,刺骨的凉意席卷全身。
  “父王!”允之扬声压过了哥哥的音调,“十二弟是一时冲动,还请父王从轻发落。”
  “十二殿下罪不至此!”洛大人也开了口。
  “秋少侯已无大碍,还请父王绕过十二弟吧。”七殿下随声附和着,显得有些假惺惺。
  “请王上三思!”门外众人齐声应和。
  王上是想敲山震虎,震出让我身后的势力。还好允之够聪明,一句掩住了哥哥的真心。差一点就让王上得逞了,差一点啊。
  书房里悄然无声,冬阳透过窗,冷冷地照在身上,地上的影子曳得长长,压抑的静默让我有些惶惶。
  “凌默然跪至今日戌时正刻,丰少初去奉天门礼监处领杖三十,不容再论!”
  ……
  几近午时,奉天门外涌起了堪比五鼓开朝门时的人潮,真是难得的热闹。
  司刑的内侍躬身向我一礼:“大人,请。”
  我眈了一眼门外,慢慢趴下。地上的青石透着寒凉,纹理浅断,如崩离的琴弦。
  “搁棍!”伴着尖细的一声,一根五指粗的实木法杖重击我眼前的地面。
  “奉王命,礼部侍郎丰云卿杖三十,不祛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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