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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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父亲问这里是哪儿;老汉说是婺源江家的老宅。父亲感叹;自己竟以这种身份到了两淮盐运史江人镜的府上。江人镜曾在京城满族子弟的“觉罗官学”中任镶白旗的汉学教学;兼管中外通商事务;外固邦交;内存国体;是个让人敬重的人物。江人镜字好画亦好;人品亦佳;和我们的祖父是莫逆之交;去南方任湖北盐法道之前也常到我们家里走动;那时父亲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祖父拿着儿子临摹的《玄秘塔》让江人镜指教点拨;江人镜说;形似神亦似;就是缺了些寂静与深沉……
缺少寂静与深沉的柳体字;写在了景德镇的大街上。人家的评论准确极了。
关押期间;父亲的腿长了“脓疮”;溃烂流水;痛痒难耐。“臁疮”的名字我是从父亲那儿听来的;究竟是哪个字;至今不晓;在京城的生活中也从未听过谁谁得了“臁疮”一类的话;但是我从父亲双腿那些永远不褪的漆黑疤痕上;足可以想象出悠当时病情的严重。
大约关了月余;一个自称姓方的连长将父亲提出茅屋;没有多余的话;只是让怹“回家”。其时父亲已经走不了路了;坐在江家堂前的台阶上只是发抖;怨在发着高热。来接父亲的是一明;这位不离不弃的同学兼和尚为了我父亲冒着危险多方奔走游说;终于才有了现在的结果。可谓高山流水;和衷共济;真乃一生一死知交情也。方连长已经从一明嘴里知道了我父亲的来历;便要求父亲在离去之前为他写一幅字;一明问他写什么内容;连长说就写“升官发财”;直接又痛快。没有桌案;就铺纸在地上写;可以想象;重病的父亲;趴在地上;哆嗦着;用清峻孤傲; 如圭如章的柳体;写下“升官发财”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
二00八年冬无;我来到了婺源晓起村;村里有三座江人镜建造的宅院;“荣禄第”、“进士第”、“大夫第”;都经过了现代人的修葺;变得威严整齐;排场光丽。三进二天井;三步金阶;官厅厢房;画栋雕粱;接待着往来不息的游客。我不知道父亲是趴在哪间屋的地上写字的;也找不到关押悠的茅房;正如父亲所说;一切如浪花;随波而逝;远了……
最终;我父亲还是和小连见了一面;就是在婺源那个送饭老汉的家里。老汉和红军有什么瓜葛不便打听;但他找来了小连是千真万确的。小连很黑很瘦;眼睛炯炯放光;跟我父亲说话多了许多动作和手势;几日不见如同换了一个人。我父亲比小连更黑更瘦;靠在床上别说手势动作;连话也说不出了。小连一见我父亲就哭了;说舅舅最需要他的时候他竟然不在跟前;实在是不孝顺极了;将来回家愧对他的母亲和舅妈……我父亲还是劝小连跟他回北平;小连说他既然参加了红军就没有半途而退的道理;他要跟着共产党一条道走到底;干一番揭天掀地的事业;等革命成功了;他一准回到北平跟他妈好好过日子;天天吃炸酱面。父亲直截了当地说像吴贞那样的女子北平有的是;小连若愿意他可以到艺专的女学生里去挑。小连说他也不完全是为了吴贞;他现在的目标大得很;眼光也大得很;共产国际是世界性的;地球有多大;共产国际就有多大;中国革命是共产国际的一部分;能加入其中是他的幸运。我父亲觉得小连现在离他是越来越远了;把这个正在革命热头上的小连拉回去似乎根本不可能;便闭了眼睛再不说话。小连说他不能多待;要急着赶回去;临走从兜里掏出一封写给他母亲和奶奶的信;言明他自己要干别的事情去了;暂时不回北平;这一切跟舅舅没有关系。
总算是为父亲做了开脱;小连知道要不写这封信;他妈得把舅舅吃了。
趁着夜色;小连要走了;临行拉着我父亲的手久久不愿撒开。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一分手;大概就是生离死别;再无缘相见了。外面起风了;初淅沥以潇洒;渐而飒飒;风声中可以听到小连越来越重的喘息。充满亲情的此刻;彼此的心都变得细腻而柔软;父亲的手用了力;想的是外甥会最终改变主意。
门外有人咳嗽;小连抽回了手;抹了把眼泪;低声说;舅舅;我走了。
父亲挥了挥手;小连走出几步又回身附在我父亲的耳边说;吴贞肚子里有了……
父亲说;是的;你不能让她也上吊吧。
一个月后;父亲拄着拐杖能起床了;在一明的护送下离开江西;辗转向北方移动。因为战事;几次困顿道途;流离沟壑;几次出入锋镝;出生入死。沐雨栉风;奔波日夜;历时近一年;终于回到北平家中。
我的父亲在北屋的南炕上整整躺了六个月;溃烂的双腿在名医彭玉堂的医治下总算收了口。这期间;他在小炕桌上详细记录了江西之行的始末;取名《陶阳窑变》。要不;我也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一明和尚在北平没有停留;将父亲送到就立刻返回江西了;还住在那座庙里;贝叶蒲团;青灯古佛;长参寂静;了却余生。李居士还在;还做着粗淡的茶饭;只是广智走了。
我的父亲江西一行撞进了革命怀抱又撞出来了;让人很遗憾。母亲的观点不同;说我父亲若是跟着小连走了;未必能有今天。没听小连说吗;他的战友十个没留下一个;他能活下来是侥幸。父亲若没有“侥幸”当然就不会有今天的我;能到人世上走一走是件很美好的事情;这么一想;我又不遗憾了。
八
北京解放第二年大连就被关进了监狱;罪名是“反动一贯道分子”;判刑十五年。政府在几年时间内挖出了一贯道三百多“祖师”;一百零四个“皇帝”。这些人敛财无数;害人无数;让人憎恨。那期间我还跟看门老张到东四“蟾宫”电影院看过一场政府拍摄的电影《一贯害人道》;揭露一贯道的骗人勾当。电影里的场面阴森恐怖;吓得我半宿睡不着觉。老张比我吓得还厉害;他参加了一贯道;还交了保命钱;他怕政府把他也抓走判刑;要那样他就见不着老婆孩子了;比月亮上砍树的吴刚还惨。万幸的是政府没理会他;只让街道积极分子找他谈了一回话;登了记就算完事了。老张得了便宜卖乖;说一贯道还骗了他的钱;他绝对是受害者;没想到政府竟然从一贯道道首退赔的款项中;把老张的钱发还了;合算老张一点儿亏也没吃;当着街道人的面使劲喊“共产党万岁”。
小连是一九五一年回到北京的;到我们家之前回去看望了他的妈。我想回家的路上自然要路过胡同口的药铺;不知他从药铺门口过的时刻会不会想起小瑛子;那毕竟是他的初恋;是有过爱情结晶的。小连的回归并没有改变大连的命运;姑爸爸说她的小儿子薄情寡义;全没有手足之情;走了这些年整个变了个人;儿子不是儿子了;变成了一块铁板。她的那些孙子孙女自然也不是孙子孙女了;都是些靠不到跟前儿的野猫。老太太拒绝到小连那“樊笼”一样戒备森严的官邸去居住;仍旧住在细管胡同的小院里;过着炸酱面、炒黄豆疙瘩丝的平淡日月。小连拗不过他妈;只好让人把房拾掇了一遍;安装了自来水和抽水马桶。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有抽水马桶的人家没几户;我每回到姑爸爸家去;怹都逼着我撒尿;把水箱的水拉得哗哗的。小连每月孝敬的钱;姑爸爸都用手绢包着;仔细地收在箱子里;等我撒完尿;就拿出来给我显摆;说这些钱足够她和大连将来过日子用的了。姑爸爸一边骂小连一边自豪地说她的小儿子是公家的人;小儿子的官位远远地超过了他的父亲“拨什户”;按过去朝廷的说法;是个一品大员绰绰有余;共产党不兴封妻荫子;搁有皇上那会儿;以小连的爵位;她封个一品诰命夫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九五九年国庆十周年;大赦犯人;大连不在其中。为这个我和父亲到小连家里去了一次;那是我第一回涉足“干部子弟”们的居所。首先门卫让我们登记;再用电话跟秘书通报了父亲和我的姓名;等了半天里头才出来人领我们进去。这种做法对父亲和我来说无异于一个下马威;就像戏台上犯了错误的下级见上级要报名而入一样;让人心里很不受用。我跟父亲说了自己的感觉;父亲说我太过敏感;其实我知道;父亲比我还敏感;怹不说就是了。
小连的住所与我的想象大相径庭。树小房新;不中不西;庭园当间不伦不类地立着座假山;北屋窗前修了座怪模式样的喷水池。进到正屋;应该算是客厅吧;内里竟是空空荡荡的;墙上没有字画;窗前没有花草;除了一个长沙发;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就那个沙发跟我们家嵌螺钿的太师椅比;也绝对差着档次。小连屋里的每样家具都用白漆涂着编号;桌子椅子凳子甚至连洗脸架子也在显著位置描着数字;大煞风景!后来我才知道;标了字码的东西都是公家之物;不属于小连自己。按父亲的说法就是说小连革命几十年;没给自个儿挣来一套桌椅板凳。
却挣来了一群孩子;那些孩子分别叫做遵义、金沙、延安、柏坡;最小的一个正上小学;叫援朝。如果加上他们家夭折了的井冈、吴起、南京;那简直就是一部中国革命军事史。我们去的那天;金沙、延安和柏坡在家;见了父亲和我也不叫;只是瞥了我们一眼 就进去了;居高临下的态度显而易见;好像我们是没有觉悟的乡下佬;是死乞白赖上赶着巴结的穷亲戚;他们能让我们进门实在是高抬了我们;我们应该受宠若惊;应该感恩戴德。我们是为大连的事情而来;大连是他们的亲伯父;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我们不过是旁门外姓;不是看在姑爸爸份儿上;我们完全可以撒手不管;这些人连远近高低都分不清楚;一帮混蛋!
那天小连急着要去开会;让父亲有话对吴贞说。吴贞的派头很大;穿着蓝呢子衣裳亮皮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白衬衣领子朝外翻着;身上一股香胰子味儿;有点儿穷人乍富的装模作样。吴贞坐在沙发上;叠着二郎腿;往后仰着;向沙发后背张着胳膊;全没个坐相;这让我羞于抬眼睛看她。表兄小连当初怎会看上了她;真让我匪夷所思。父亲说了大连的事;吴贞哼哼呀呀地打着官腔;父亲知道;大连的罪过是货真价实;定过案的;不好提前释放;能够进入大赦名单也必有多方面因素存在;只是希望看在姑爸爸年事已高;身边无人照料的情况予以宽恕。吴贞先是面无表情地昕着;继而瞪着父亲说;怎能说是“无人照料”?我们家是按月给了钱的;你说这样的话把小连摆在了什么位置?
父亲说;老太太身边真是没人。
吴贞说;接过来了;她不住;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勤务员上细管胡同伺候吧!
父亲说;大赦是个难得的机会不是……
吴贞说;小连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从没为个人的事朝国家张过嘴。
谈话没有任何结果。我很快看出了;吴贞对大连的事情根本不感兴趣;大连对这个革命的家庭来说是个毫不相关的局外人;大连的关押与释放跟他们家没有一点儿关系。
作为长辈的父亲端直地坐在沙发旁边的椅子上;拐杖拄在胸前;像一个被接见的下级;在外甥媳妇跟前表现着悠的谦恭和教养;怹的规矩和风度;不过这一切全是白搭;对方不接招!
我更惨;连座位也没有;直溜溜地站在父亲身后;像个丫环。按关系;我是小连的嫡亲表妹;是吴贞的小姑子;自然没有站着的道理;可是这个吴贞压根儿就没想起我的身份;就没有给我“赏”个座儿的意思。
吴贞让上茶;穿军装的勤务员端来了茶;一般的白茶碗;没有盖也没有托;不讲究得厉害。依着老北京看茶送客的习惯这是让我们走的信号;但我相信女干部吴贞绝没有这个想法;她不懂这一套;她想起什么时候上茶就什么时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