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岔口-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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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化;笼统化;这是他后来一贯的把戏。
我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见过吴贞;她到我们家来是了解小连参加革命前的一些情况;就是了解小连和小瑛子的情况;那时候她正准备和小连复婚。吴贞长得像电影演员;像《渡江侦察记》里头的地下党刘四姐。我一直怀疑电影里的那个南方女船工就是照着她的模样选的;抑或就是她演的;尽管她说她从来没当过演员。吴贞跟我的父母说话使用的是“你”;不是“您”;我看见母亲背过脸去悄悄地皱眉;父亲却不动声色地应对。为了报复。我对这位干部表嫂也不客气地称呼了几声“你”;立即遭到母亲的呵斥。母亲让我在表嫂跟前不能这样你我他仨的没规矩;得将表嫂称为“您”;我反驳说表嫂也不是长辈;她跟我的几个姐姐没有区别。母亲和我的话是说给吴贞听的;可惜的是她竟然没听懂;一张嘴还是你你的。吴贞走了以后父亲说;你们在客人跟前敲边鼓;这样不好;吴贞是南方人;南方人不讲这个;他们即便见了八代以前的老祖宗也只会说“你”。
母亲说;也就是碰上我罢了;要是遇上老姑奶奶;挑礼儿的地方多着呢;这婆媳俩有戏唱。
我说;娶了这么一个儿媳妇还不如娶小瑛子。
吴贞跟人说话的口气是命令式的;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是她在队伍里多年养成的习惯;就像当年她提着一桶墨汁到庙里来找小连;命令小连到街上去给红军刷标语一样;也不管小连愿不愿意;就把任务派给他了。小连对往墙上刷标语没有自信;我父亲也认为小连干不了这差事;以小连那狗爬一样的字;绝上不了景德镇的墙面。吴贞为什么不刷呢;因为吴贞根本就不认字;她的出身是南塘湾的童养媳。
事实上;景德镇当年那些“一切权力归苏维埃”、“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要吃饭当红军”的标语都是父亲替他的外甥写的。精于书画的父亲将标语写成了工整的柳体正楷;构体严谨;刚劲有力;体现出怹多年临《玄秘塔碑》的功力。父亲在写标语的时候;围观者甚众;老百姓不懂什么《玄秘塔》;可是看得出好坏;大约也是初次见识如此精湛的书法;人群中不时有喝彩者;“好手艺”、“好刷溜”、“好笔力”的夸赞在父亲的背后此起彼伏;让父亲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在京城之地;在各种场合;怹老人家当众挥毫的机会不少;却从没有过如此酣畅淋漓;如此气势磅礴;如此唱大戏一样地被人叫好。父亲的感觉好极了!
晚上;孙团长端着自己的碗加入了父亲和一明的饭桌;一碗稀粥;两块咸菜;团长的伙食跟和尚的不相上下。父亲跟前的荷叶包里有饭铺“金满楼”送来的卤肉和红烧鱼;是白天“金满楼”老板见了父亲的字;十分仰慕;特意送来的;想的是让父亲给“金满楼”换个名儿;写块匾。本来一明跟父亲吃得正香;一见孙团长上了饭桌;筷子便再不往肉上伸了。孙团长很自觉;也不吃包里的菜;父亲知道他馋;把包往他跟前推了推;又被他推回来。父亲说;你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也不是针线。
孙团长想了想说也是;‘便不客气地夹了肉搁自已碗里了。
外面窑场炉火正旺;有火龙之地的景德镇夜晚一片红光;在红光中孙团长正式提出让我父亲跟着他干;说队伍中特别需要我父亲这样的文化人;说红军的不少领导都是留学外洋的有识之士;不是反动派宣传的“乌合之众”;不是土匪。我问父亲当时是什么态度;父亲说他被一根儿鱼刺卡住喉咙;咳咳地说不出话;难受极了。我认为父亲绝对是装的;当革命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怹袭来的时候;悠的表现竟是退缩;除了回避还是回避……父亲太软弱!
孙团长是聪明人;说我父亲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临时办个教写字的美术班;·将来部队再写标语也不愁没人。父亲想起在北平办国立艺专的事;都是教美术;教谁也是教;就答应了。孙团长很高兴;拉着父亲的手连声叫同志;说父亲以后就是革命队伍的一员了。我父亲很矜持;说临时帮帮忙罢了;他离革命还差得远。
父亲的美术班不像在北平艺专那样有教学大纲;那样正规;依了团长的要求是实用性质的。学员从连队里挑选;全是文盲;大字不识一个;父亲教这些目不识丁的兵写美术字;也算开创了教学史上的先河。我想;景德镇地区是没有红军标语留下来;若有;一定是工整的柳体和精致的美术字;有别于其他任何苏区的标语。这当与父亲和他的美术班有关。
父亲回忆;一九三0年红军在这一地区待过大半年;大半年中;父亲为这支部队培养了不少美术骨干;可惜;到后来存活下来的竟无一人。这段历史除了小连以外几乎没人能给怨证明;可就是小连也早对这件事“记不清”了;没能给我父亲写出一份证明材料来。
红军的撤退是突然的。傍晚;吃过饭;镇上的人都聚集在昌江边的场子上看戏;是外地来的班子演的《窦娥冤》;正戏开演之前加了武打的《三岔口》;当地人看《三岔口》比看《窦娥冤》上劲;主要是欣赏那场精湛默契的打斗。我父亲和孙团长也坐在人群中看戏;台上穿白衣裳的武生任堂惠和穿黑衣的武丑刘利华凭借一张小桌打得出神入化;难解难分;博得众人一阵阵惊呼。父亲对身边的孙团长说;你的仗要是打得这般天衣无缝就好了。
孙团长说;台上这场打;都是在下头比划好了的;一招一式都是固定的;现实的仗不是这种打法。
父亲说;打仗也有种艺术性在里边。
《三岔口》演到最后;开黑店的刘利华被任堂惠杀死;孙团长高兴地对父亲说;光明终归要战胜黑暗;革命终归要战胜反革命;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我父亲说;这戏得改;谁光明谁黑暗不能从衣裳 上分;开黑店的刘利华未必是坏人;任堂惠是禀了杨延昭之命暗中保护发配的焦赞;在三岔口遇到刘利华;才有此一打;假如把戏改成刘利华也是杨家将这边的人;双方一场误会;最后握手言和岂不更绝妙!
孙团长说;打仗是你死我活的残酷事情;没有那么多的“假如”和“绝妙”;当然也有“绝妙”;那是把对方打死了;自已还活着……
孙团长有孙团长的战争逻辑;父亲有父亲的艺术规律。若干年后;京剧率先将《三岔口》刘利华的身份改为了“自己人”;以皆大欢喜的结尾闭幕;让人感慨万千。
《三岔口》还没演完;江对面的旷野就响起了枪声;呼啦啦队伍就开始集合往东南撤了。小连匆匆跑来;帮着我父亲收拾行李;父亲说他不走;他还要喝一明和尚的粥。小连说部队转移是刻不容缓的事;没有喝粥的工夫。父亲说广智家窑里还在烧着他的粉彩花蝶八角薄胎碗;那碗是他倾了很大精力画的;烧成了将是件举世无双的艺术珍品……
父亲劝小连不要跟着瞎起哄;说红军是干正事的;是把打仗当职业的;小连裹在里头只能给人家添乱。小连说;我怎么是瞎起哄;我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
父亲说;你那不是理想;是想法;你是想跟吴贞摆在一块儿;不分开。我告诉你;你要是像糊弄小瑛子一样糊弄吴贞;红军一准得把你毙了。
小连说;您在景德镇这些日子竟然没悟出些中国进步的太道理;亏了人家还管您叫同志呢!
父亲说;同志是什么;同志就是朋友;我跟孙团长是同志;跟一明也是同志;跟镇上的“珠山八友”还是同志;不跟着红军走就不是同志了?
小连说;不管您走不走;反正我要走。
父亲说;下月就回北平;你得跟我走;要不我回去没法跟你娘交代……
正说着;勾魂的吴贞来了;一把扯住小连就往外拽;小连说还得带上舅舅。吴贞说;革命的同路人好做;革命的分子难当;组织正在考验你;你不要让大家失望!
父亲才知道他的外甥加入了“组织”;他真后悔净顾着画画;对小连疏于管理了。
小连被吴贞拉走了;父亲追出庙门;任是怎么喊;小连也没有回头。父亲急得直跺脚说;这孩子……这孩子……不听话!
一明在父亲身后念了句:阿弥陀佛。
父亲急赤白脸地说;你说;广智没走;李居士没走;你没走;我没走;偏偏他走了!
一明说;这就是缘分了。
七
广智家的窑烧得跑了气;百十件物品全成了不伦不类;父亲盼望的那个粉彩薄胎碗变做了灰不溜秋的妖魔鬼怪;让人丧气。一明动员父亲回北平;说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江西局势要乱;有仗要打;还是早早躲避为是。父亲说要回也得把小连带回去;全须全尾地领出来了;就得全须全尾地领回去;他不能把外甥丢在这儿。
可是到哪儿去找小连却又不知道。
红军刚走;白军来了。我父亲当众写过标语;彼时的张扬得意成了此时罹难的证据;被抓是必然的。景德镇的人随着红军走了不少;也被白军关了不少。很多人当场被枪杀在江滩;这其中也包括广智。广智是在父亲对面被枪杀的;没有什么实质原因;就是因为他和小连关系密切;小连走了;他在劫难逃;没有道理可讲。父亲看到了广智那张因恐怖而变得青黄扭曲的脸;看到了广智无助绝望的眼神;看到了子弹在那张脸上穿透炸裂而崩起的牡丹一样的血花;看到了一个灵动鲜活的身躯重重地摔在卵石上刹那成为尸体……血雨腥风;江水呜咽。我相信那种撞击对父亲是永生难忘的;或许此刻怨才明白了孙团长“打仗是你死我活的残酷事情”的真正含意;或许怨也明白了自己在九江劝慰小连“瞬间的痛苦悲伤是江水里翻起的浪花;随波而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父亲跟我讲述这段场景时很明显地添加了怨自己英勇无畏的精神;说他“每临大事有静气”;“临乎死生得失而不惧”;就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冷冷地看着……但是我相信;父亲当时的脸色不会比死了的广智好看。
我问敌人为什么没把悠也像广智一样处决了;父亲说主要是他身上那件月白底四合如意天华锦丝绵袍和多钮巴图鲁坎肩救了他。天华锦是宫里端康太妃给我祖母的赏赐;产自苏州;专用贡品;乃锦中杰出之作;这样的衣裳;别说江西;就是全中国也没有几件。父亲不凡的穿戴表明了怨不凡的身份;谁也不敢轻而易举地把一个“四合如意天华锦”崩了。
父亲被关在了景德镇北部婺源晓起的一所宅院里;偌大的三进院落破败得荒草丛生;墙倒屋塌。关父亲的小屋是间阴潮的茅房。地面洼下;卑湿难耐。地上一踩冒水;墙上生着厚厚的苔;墙角爬满潮湿的虫子;这让怨感到不适。风雨袭来;凝阴不散。父亲坐在冰凉的地上;万念俱灰;一筹莫展;只是等死。北京城里富贵荣华的八旗大爷;飘逸倜傥的世外闲人成了阶下之囚;名花美酒;曼声长歌之际;飞觞传茗;诗酒文晏之余;何曾想到这个?什么话也别说了;只怨自己老来张狂;彰显什么“玄秘塔”;表演什么“柳公权”;福祸无门;唯人自招;跟那些兵有理也是讲不清楚的;拉出去枪毙是早晚的事。堂堂的艺专教授竟然做了荒蛮之地的孤魂野鬼;归路迢迢;不但是小连回不去了;连怨自己也回不去了。
父亲说关他的人大概把他忘了;当时局势的混乱比那“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还迅速嘈乱。怹说;根本没人理他;也不过堂;就这么一天天耗着;他隔着窗户嚷嚷也没人理;每天有一个老汉送进来点儿吃的;有时是块煮南瓜;有时是包糙米饭。父亲问有没有咸鱼干佐饭;老汉说他打生下来就没见过咸鱼干。父亲问这里是哪儿;老汉说是婺源江家的老宅。父亲感叹;自己竟以这种身份到了两淮盐运史江人镜的府上。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