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拉格往事-第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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捷克斯洛伐克南波西米亚州与奥地利交界的丘陵地带有一片地形复杂而极广袤的森林,珍妮的墓便被爱德华安排与此,离他最近的新居不远。
琳达来得迟了,最后与爱德华在墓碑前重新为珍妮举行了一次特殊的葬礼。是吉普赛式的悼念。
他们将烈酒洒入火堆之上,然后流着泪为逝者歌唱。
酒与火象征着奔放,而歌声象征着自由。
几年中与吉普赛人一起居住的经历早已使琳达深深认同这些流浪者的哲学。
林子里静谧无比,远远地听得到偶尔有边防军演练的声音传来,松鼠毫不怕人地自她脚底窜来窜去,突然跳上树枝,摇落阵阵细碎的针叶。
她抬手至头顶轻轻拂去,于是爱德华重新注意到了她无名指上的订婚戒。
“你还戴着它?”
“为什么不?”
“你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段痛苦么?”
她反驳,“想念汉嘉不是痛苦,是希望。如果不是想着他,这几年我不知为什么要活下来。”
爱德华眯着眼,奇特地看着她。他了解她的心思,所以从来不敢告诉她,关于汉嘉……
再次出声的时候,他几乎令琳达吓了一跳。
“琳达,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你执拗的个性真像你妈妈。”
她飞快转过了脸,表情惊诧。
“是的,我认识你妈妈。我过去没有说过么?”
她摇头。
“对的。你讲过你父母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你从何得知。叶莲娜小姐当年怀着孕去了维也纳。可是,在那之前,她是被自己父亲赶出家门的。这件事,有我的责任在里面。我很抱歉,至今我都不知道是对是错。所以我不敢轻易对你讲。”
“那么,”她极端有了精神,眨眼。“你现在是打算讲了,对么?”
爱德华笑起来,然后仰头看着高大树木顶端漏出的淡灰色天空,慢慢开启他的回忆。
“那时候我才十五岁。我跟随家父去为别特罗维茨基家的小姐问诊时,第一次见到你妈妈。她真的,漂亮极了,静静地端坐在钢琴边,整个人仿佛教堂壁画中走出的人物一样高贵淑雅。但是,你外公将她囚禁了起来。由于怀孕,她被安排了一桩婚事以掩盖丑闻。”
“照理说,这其实是最好的安排。基督教的教义不允许堕胎。无论如何,对未出生的你来说,将有一个名义上富裕而完整的家。可不知怎么的,我听从了叶莲娜的要求,抑或是,只要不是铁石心肠的人都没法拒绝她。父亲从来教育我,作为医生世家的人必须谨守言行,尤其要严守秘密,然而这一次,我依照叶莲娜的授意将这桩丑事大肆宣扬了出去,而且还透露给一家专与你外公作对的报纸,最后闹得满城风雨。结果可想而之,婚事毁了。下雪的一天,她被别特罗维茨基老爷赶出家门。”
“得知消息以后,我吓坏了。自知闯了大祸,赶紧向我父亲忏悔。于是我们连夜在你外公家附近的大街小巷中寻找。孕妇的体能有限,尤其是如此寒冷季节。却不曾想还有人同我们一样关心和急切。最终是音乐家彼得·弗里德先生,也是叶莲娜的家庭音乐老师在风雪中找到了冻得奄奄一息的她。”
“彼得……”她似乎陷入了回忆。
“你还记得他么?最后是他带你妈妈去了维也纳。”
她笑了笑点头。
“怎么可能忘?从小弗里德叔叔就极宠爱我。我记得七岁那年,妈妈带我回布拉格之前,他的大胡子使劲儿扎我,最后像我一样哭了起来。后来,他偶尔回布拉格,每次都给我带来成堆的礼物。小时候,周围的人还误会过那是不是我爸爸。”
爱德华哈哈一笑。“可是黑发的彼得与金发的叶莲娜怎么可能生出一个红头发的小姑娘?”
闻言,她明澈眸子里的光亮又很快熄灭。
“是的……弗里德先生是犹太人。想必,也难以熬过维也纳的战争岁月。”
“但你已经踏上音乐之路。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去维也纳,说不定还能寻得他的消息。”
“这并不可能。”她苦笑。“维也纳属于四国共同占领区域。国家不会允许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学生随便接近西方。你知道的,向西走有多难。”
这一天,琳达喝得有点儿多。
仰面只见天色暗沉了下来,森林里响起小动物的窸窸窣窣声。瞭望塔的白色探照灯光穿透夜宵,铁丝网的灰影连成一线,绵绵不绝于记忆之海。
往事,现实,如同潮涌之后的沙滩,遍地细碎而颓乱。
恍惚间,似乎听见爱德华说了什么。
“对不起。也许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朋友。汉嘉的路将由我走下去。琳达,你一定不要冒险叛逃。因为……你不可能找到。他最大的心愿,是让你好好活着。”
琳达想不到,去维也纳机会竟真能落到自己头上。而且如此之快。
简直快的猝不及防,叫她不知如何面对米哈伊尔,和他毫不掩饰的热烈爱情。
“布拉格四重奏”乐队接到院里派下来的维也纳“国际学生音乐节”邀请函的时候,四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面面相觑。
“今天要下冰雹么?”
大提琴手第一个出声,并走到窗台前推开,盛夏的艳阳没了拼花玻璃的遮挡,立刻带着炎热投射进来。
“我们要出名了?”中提琴捏了捏自己的脸。
“去不去?”队首约瑟夫·苏克瞅了一眼琳达,问道。
她犹在梦中。
“国家……能通过……?”许久,她激动得不知能说什么。
“为什么不去?”大提琴兴奋地叫起来,“我们都是未来的音乐家!”
“但是对于一个刚成立的小乐队来说,如此机遇,简直如同天上砸馅饼。但愿是馅饼,而不是陷阱。”最理智的,莫过于戴一幅斯文眼镜的中提琴。
“去维也纳……”琳达喃喃道。“哈哈,我要去维也纳了!”终于,抑制不住地大声颤抖喊出来,然后哈哈大笑。
这个平日沉默文弱的姑娘一旦爆发,简直让其它所有人都惊吓不已。
然而没有人知道,仅是想到越过那道封锁线的可能,她便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四年来心中的泪如泉涌。
虽说如此,争取国家的批准成行依然大费了一番周折。最终将要出发的前两天,琳达才将此“好”消息告之米哈伊尔。
听后,他一语不发,站在窗台前面静静点燃了一根烟。
她盯着他健美的背许久,上前环住了他的腰,将脸贴于他身后俏皮地笑。
“米沙,不为我高兴么?”
他回过身,夹着香烟的修长手指慢慢抚摸过她的下巴,然后用力捏住。
“你的兴奋从何而来?为了音乐,抑或是,做下决定要离开我?”
“当然是,音乐。不可否认,维也纳依然是整个世界的音乐中心。这是多么好的开端,将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我们彻底成名,出唱片,走向世界……呵呵,我想得太远太美好了。无论如何,一想到这次机会我就做梦都想笑。”她故意眨眼,“你没发现么?我做梦笑了么?”
“不会有第二次。”
她仿佛没有听到,自顾地继续畅想。“如今这样冷战的环境中,恐怕只有维也纳能成就如此大的梦想……”
很久以后,才意识到他的沉默。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没有第二次。你真以为国家能批准一个叛逃人士的未婚妻子接近西方?”
她懵懂地眨了眨眼,皱起眉。
“琳达,你根本没有认真考虑过去莫斯科留学,对么?”
又加重了语气。
“你只打算待我回国以后便分手,对么!?”
终于,她瞪着眼回应。“而你们也能允许一个叛逃人士的未婚妻子去苏联!?”
他冷笑了一下。“这不劳您费心。”
灯光辉映得他的容颜明亮无比,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除了惯有的自信还似乎带有一种暧昧不明的意味。
他的表情看在她眼里十分怪异。终于,她仿佛领悟了什么一般。
“……这次意外的机会,是不是你促成的?”
他并不回答是或否,熄灭烟头,上前一步伸手握住了她的腰。
伏在她耳畔低吐:“回来以后,就答应嫁给我。”
“为什么?”
“因为你永远不甘心。机会,仅此一次。如果你爱我,就不会舍得离开我。”
她想,他这一招真够狠。
狠狠地逼她立刻做决定。
第四十章
一九五二年的维也纳,仍然处于美、英、法、苏四国的占领之下。
“布拉格四重奏乐队”乘坐火车经过苏占区的最后一道关卡时,有士兵上来车厢一一检查通行证件及行李物品。
然后,自布拉格会合参加此次国际学生音乐节的东欧团体陡然气氛热闹起来。
这座昔日被誉为“多瑙河畔的女神”的美丽城市渐渐自车窗外展露,战争的痕迹在这里仿佛难以消除,成片的废墟和断瓦残垣仍然遗弃在那儿,而完好的古老庄重建筑物上空均飘扬着各占领军的国旗。
战后,奥地利同德国一样涌入了大量日耳曼难民,所以维也纳城内俱是一派萧条脏乱景象。
同行的学生们都评价,比不上并未遭到战火重创的布拉格,那般漂亮有序。
所以对无产者来说,离开故土贸然投生此地并不明智,也不怎么吸引人。
刚走出火车站,便看见美军的车辆与苏军车辆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贯穿往来,同样姿态傲慢并且互不理睬。
大家不免又一番评论。
对日耳曼民族既痛恨又同情。
对于米哈伊尔的用意,琳达不是猜想不出的。
他要让自己亲眼见识被占领之下民生困顿的生活,彻底放弃逃向捷克斯洛伐克西边邻国的念头。
故而,她的心情差到了极点。
第二天演出,预排给“布拉格四重奏乐队”的时间一拖再拖。最终,队首约瑟夫·苏克再也看不下去琳达由于胃部绞痛而疼得整个面部冷汗直滚的痛苦模样,决定立刻送她去附近医院。
她忍着痛摆手,并不忍心影响别人的情绪。然后吞下镇痛阿司匹林,请求独自呆在台下休息片刻。
“你真的没事?”
她闪开约瑟夫弯腰接近的过于紧张的眼神,强自笑了笑。
音乐节这种同时面向东、西方彼此宣传和展示窗口的活动,总是充满应邀而来的持各种有色眼镜的记者与评论家。
所以很轻易,偷拐出后台之后,琳达钻入了镁光灯闪烁的拥挤人群。然后逆流挤出文艺复兴式式的音乐大厅建筑。
外面是嘈杂的夜色,不远处便为沉静的多瑙河水。抬眼望去,宽阔的水面在夜幕下仿佛是黑色的,散发着腥湿的味道。这与小时的记忆也不相同。那时候是灰,萧条的刮着冷风的黯淡底调。
她慢慢行走,远眺着河上的点点灯火,直觉得脑中一片迷茫。
离开米沙,还是,回去?
轮船的沉闷汽笛声顺着水流缓缓传来,背后的演出厅外渐起喧嚷,汽车载着衣着体面的人们来来往往。灯光一束一束地飘过她忧郁的侧脸,映着眸子里晶莹闪烁的东西,如同撒了满眼细碎的水晶。
终究,琳达回了头,准备返回。
有执着手杖的男子微笑地站在演出厅前冗长的阶梯上与什么人合影,瞬间“咔嚓”之后,脖子上挂着相机绳索的助手立即奔跑上前,挡住了亲切握手的两人。
然而,便是那个瞬间,望见男人一双漂亮无比的忧郁蓝色眼眸,她微微怔了一下。
然后,仿佛失了全部的心跳。
车来车往之间,她如同一只卷入汹涌洪流的扁舟般强行费力奔突。
可是当所有车辆被这个疯狂的女人排开抑或是为她让开时,刚才一闪而过的人影依旧不见了。
站在极度凸凹不平的石子路上,她四面张望,奋力大喊而出:“汉嘉!”
一声接着一声。那样绝望而充满希望。
回应她的除了周围不断催促的尖锐车笛此起彼伏,却什么也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