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唐Ⅲ·王孙-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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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此这般,只怕才是真正的王孙之气。
却听李浅墨正在那榻上闲吟:
得见青青草,由彼茫茫荒。
晨来信细步,日后恐无将。
有风诗半首,微寐雨一厢。
王孙自可病,逶迤卧斜阳。
……斯人雅致,怕不压倒魏王辈千百?
却听引路的龚小三含笑禀道:“公子。”
李浅墨止住吟声,一抬首,见到瞿长史,连忙起身,含笑道:“贵客贵客!瞿长史,今日如何得暇前来?”
他自己心中也有些好笑,不为别的,只为枇杷先前听到龚小三通报之后中,知道来人是魏王府中长史,不知怎么,执意要李浅墨转到这里来接待。李浅墨虽不明其用意,却信任枇杷,当然从她之言。这时见到瞿长史那么老成持重之人,脸上居然也有掩不住的惊色,不由觉得大是好玩。
只见瞿长史躬身一礼,目光不由凝在李浅墨脚上随意趿着的木屐之上。他何等眼力,一见可知,那木屐,必是交趾之地能工巧匠之作,屐上木纹如画,衬得屐上足趾,一根根剔透如玉……今日之李浅墨,却与当日参合庄一会时,全然不同了……掩尽了勇锐慷慨,却别添了斯文雅韵。
只听他恭声道:“下官见过息王子。”
李浅墨即吩咐道:“看座。”
龚小三搬过一方花凳来。瞿长史谦让着,可李浅墨还是直待他坐下了,自己方重又坐回榻上。
他才坐下,却听得枇杷在榻后俯过身来,在他耳边悄声道:“砚王子,今日,才是你真真正正在长安城第一次露面。”
李浅墨不由一怔,“第一次”?他本是敏悟之人,望着眼前的瞿长史,看着他对自己的态度,又联想起他的来历,一如同望到他身后的魏王府、那御诏特许开府的番王府,与那番王府所设的弘文馆……连同也看到了与魏王府虎狼相望的东宫,与东宫中李承乾的毡帐……更是如同看到了朱雀门、安上门、含光门、顺义门、安福门、承天门、延喜门、芳林门、玄武门、兴安门九门拱卫的皇城,与皇城后面的太极宫、掖庭宫、西内苑……所谓: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连薨遥接汉,飞观迥凌虚。云日隐层阙,风烟出绮疏……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整个长安,及与这个长安相互关联的天下数百军州,一派河山。
那种感觉,仿佛他第一次见到了自己那个从未曾谋面的父亲的眼中之所见。
原来……是这样的……
他终于明白了枇杷的用意。
他不知道眼前这幅景象是不是自己心之所向,是不是自己深心中可以皈依的向往,但其间之壮阔雄浑,却是头一次触动了他一个少年的情怀,哪怕仅此一窥,不知是否真的就适合自己,却也觉得:那样的一切,确也足以令人神往。
原来枇杷要让自己看到的,不过是这无限的可能;而子婳姐想让自己看到的,也该是这无限的可能。无论他最终选择如何,感觉那无限的可能即在眼前,如同无数好玩的游戏正在眼前,如同虬髯客那日玩笑似地给自己的提议,却也足以令他毕竟年少的心胸深感激越。
瞿长史一时只见李浅墨目光深远。
他心中一动,那感觉,仿佛见到了当今……那龙凤之姿、天日之表的圣上,那种偶然间神思一泄的风采。
瞿长史只觉心中不由一滞,然后觉得:自己今日,果然该来!
却听他笑道:“息王子,当日参合庄一别,魏王日日记挂着殿下的风采。闲暇之时,每每相思。可惜一直不知王子息驾何处,常以为憾。前日好容易探听得王子在崇阳坊的住处,因未便仓促拜会,就遣人送了点小礼与王子身前得意之人,以为略表敬意。没想隔日下官专程前去拜访时,却得知王子已重又迁居。今日,才算探知了王子现下的府邸,便急命下官前来一拜了。”
李浅墨不由略露惊奇之色——怪不得,那日会有人送来那么重的礼,且还都是宫中上用的锦缎,原来,却是魏王府送来的。
当下他不由谦道:“魏王如此厚爱,却让小可受之有愧了。”
瞿长史呵呵笑道:“却是下官思虑未周。不知王子平素游戏风尘,只道王子一贯自奉清简,恐身边美人没有添妆之物,才冒昧送了那些小玩意儿。早知王子有如此华宅美第,那区区小意,只怕平白玷辱了殿下了。”
李浅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笑让道:“过谦过谦。”
他一边应酬,一边不由暗道:原来,这王城中的交往都是这样的。看来句句言不及义,可那言中之义,却像隐于暗处,似乎随时都要呼之欲出了。
——怎么?魏王会突然想起要与自己交好?
转念之下,他已悟出:可能就是为近日乌瓦肆之事。
乌瓦肆一事,自己既已出头,助索尖儿开堂。索尖儿现下的对头可不正是驸马杜荷?而杜荷却是东宫太子心腹之人——敌人的敌人,即可算做朋友了吧?怪不得魏王会遣瞿长史专来拜会自己。
他目光中好玩之心一时大盛,不由想到:也许,何必真的刀下搏命?稍做筹谋,假手魏王,即可轻松息去杜荷对乌瓦肆的图谋之念。
恰在这时,却见龚小三又走了进来,立在一边,似有话说。
李浅墨侧首问道:“何事?”
龚小三回道:“有客来访。”
李浅墨愣了愣,今日却是什么日子,怎么访客一拨接一拨的,不由讶声问道:“却又是谁?”
只听龚小三笑禀道:“是城阳府的杜驸马亲自前来。”
李浅墨不由一怔,一回头,却见枇杷冲自己粲然一笑。
李浅墨顽皮之念顿起,笑看了瞿长史一眼,对龚小三吩咐道:“就说我这里有请了……”
然后转头冲瞿长史笑道:“杜驸马想来也是瞿长史旧识。正好正好,咱们已有三人,恰可成宴,我就吩咐下去,咱们与杜驸马当此良辰,适此机缘,正可小酌一番如何?”
却见瞿长史面上略露尴尬之色——他们魏王府与东宫之人,一般能回避就尽量回避着不见,连忙笑回道:“多谢殿下美意。不过,下官还是先告退的好。下官此次前来,却是身负魏王所托,专门邀约王子,五月十五,于曲江池边,相与盛会的。”
说着,他立起身来,从袖中掏出了一张请柬,恭恭敬敬地递上来。
枇杷上前接过,转呈与李浅墨。
李浅墨展开一看,微微一愕,喃喃道:“百王子之会?”
却听瞿长史笑道:“如今国泰民安,圣上位尊天可汗,京城之中,正所谓万国衣冠齐聚。各国王子,身在长安的也多。魏王得知息王子踪迹,兴动之下,突发奇想,要办个百王子之会,与殿下接风洗尘。到时想必文采齐集,风云毕聚,人人也皆渴见息王子的风采。下官今日前来,就是特意代魏王相约的。殿下务请驾临,方不负此韵事。”
说着,又是躬身一礼,含笑道:“下官已布达魏王之意。魏王还专在府中等讯,下官还是先就此告辞,以免魏王久候吧。”
李浅墨也只有笑起送客。
瞿长史身影才转出假山,这时,枇杷即对李浅墨低声笑道:“小王子,是不是今日方有了身为王孙之感?”
李浅墨微微一笑:“确是有,不过我这王子,却是假的。”
旁边珀奴憋了半天,这时终得插话,也笑道:“公子,刚才你咿咿呀呀的,念的是什么?那就是你们汉人的诗吗?”
正说着,遥遥的,却听假山那边,已传出一个声音道:“误会,误会!”
那人语笑连连,人未到,声先到。及至转出身形,可不正是现今的城阳府驸马杜荷,却又是谁?
李浅墨连忙含笑起身相迎。
却见杜荷遥遥一见,已朗声笑道:“砚兄弟,别来无恙?当日参合庄一别后,不说我,可真真想死太子了!”
他与瞿长史身份不同,说起来,他迎娶了城阳公主,李浅墨论起来也是城阳公主嫡亲的堂弟,他两人本有郎舅之亲,所以杜荷这一声“砚兄弟”,却也叫得极是亲切。
不知怎么,李浅墨却觉得,这句“可想死太子了!”哪怕是出自杜荷之口,也还有三分可信,只怕较诸瞿长史口中的魏王对自己“每每相思”靠谱得多。
他心厌杜荷为人,却对李承乾,不知怎么,始终还存有一分好感。
当下只有自谦道:“杜兄言重。小可蒹葭之姿,怎值得太子牵念?”
却听杜荷大笑道:“当日一别之后,太子每每于酒筵之间,不由得就抚膺慨叹,说他枉爱烈酒、快刀、名姬,烈酒不知砚兄弟可肯相让,可那快刀、名姬两事,砚兄弟却比他更配得多了。所以时常吩咐手下,要认真寻找砚兄弟的踪迹,恨不得立时就延入眼前。”
说着略一顿,只见他满面含笑:“没成想,砚兄弟现在正隐迹长安,我们还全不知道!尤为可笑的是,好像我那些孟浪的属下们,居然不知不觉间,竟已开罪了砚兄弟。”
他一时呵呵而笑:“他们哪知道,砚兄弟与我是何等亲故?砚兄弟千万见谅则个,些许小事,勿为挂怀。公主与我,得以安享盛世,本当再无别念。无奈手下一些人,总念着我们是他们主子,想让我们住得更宽敞些,所以生出许多不轨之情事来。我前日一得知,就吩咐下去,叫他们再不得去乌瓦肆胡闹!否则,他们不担心我的责怪,也要担心太子的责怪!连那两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二尤——公主因为怜老惜贫,一时养着,现在也被我得知之下,逐出府去了。咱们兄弟,岂可为此等小事结怨?”
说着,他快步上前,口里疾道:“走、走、走!我今日专为赔罪而来。咱们且回我那府里去,公主渴见她兄弟甚矣,咱们亲眷之间,正好小备酒菜,快饮一场,以慰彼此契阔重逢之情。”
他这里热剌剌地说着,心下却不免狐疑——他此时当然已知道李浅墨的身世,却还只道他不过前隐太子留下来的一个孽子,且已身入草莽,就算习得绝技,生计怕不也寒窘得可怜?心里未免略同情兼之鄙夷着:好端端的一个出身,却混至如此凄凉境况。
所以他此来之前,只觉李浅墨年纪既轻,兼之身家寒窘,只要略为示好,收服过来,想来也不会太难。
及入府之时,见到这等宅第,人说李浅墨寓居于此,他先还不信,只道李浅墨不过借住于此,此时方才发觉他竟是此间主人,不由已是心惊,暗自思忖着李浅墨与李靖到底有何关联?以李靖在朝中的威望,这个李浅墨,怕是他不想结交也要结交的了。何况,刚才他远远地似还看到魏王府中的瞿长史,当下不由更是心惊。哪怕不为别的,单只为魏王府要结交李浅墨,他们也要把李浅墨先抢过来。
此时,如不是李浅墨虽一直笑着,可神思之间,高远如冰雪,他早已抢步上前,捉臂而谈,然后要挟之而去了。
李浅墨毕竟年轻,还从未见过别人对自己如此热情,眼见得杜荷恨不得走过来就与自己把臂同行,心下不免有些慌乱,正不知如何推辞是好。
却是枇杷早早知机,用眼角一扫龚小三,递了个眼神。
龚小三也是个机灵的,一望之下已知其用意,在旁边连忙咳嗽了一声。
李浅墨得他示意,侧首问道:“有事?”
龚小三情急之下,胡乱寻找托词,应声回道:“公子,如若您要去杜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