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轩精选集-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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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长明板着面孔根本不听他解释,说:“余佩璋,你不立即把你的狗交出来,我撤了你的文化站长!”
余佩璋回到文化站,佝偻着身子,剧烈地咳嗽着穿过人群。走进院子里,见院子里也被弄得不成样子,突然朝人群叫起来:“你们进来打吧,打我,就打我好了!”他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滑动,忽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立即有人去医院抬来担架。
余佩璋倒下了,被人弄到担架上。
我挤到担架边。
余佩璋脸色惨白,见了我说:“林冰,你不好好念书,不好好拉胡琴,也跟着瞎闹……”
他被抬走了。
我独自一人往学校走,下午四点钟的阳光,正疲惫地照着油麻地中学的红瓦房和黑瓦房。校园显得有点荒凉。通往镇子的大路两旁,长满杂草。许多树枝被扳断做打狗棍去了,树木显得很稀疏。一些树枝被扳断拧了很多次之后又被人放弃了,像被拧断了的胳膊耷拉在树上,上面的叶子都已枯黄。四周的麦地里野草与麦子抢着生长着。
大道上空无一人。我在一棵大树下躺下,目光呆呆地看着天空……
四
一九六八年六月十九日,我听到了一个消息:城里中学的一个平素很文静的女学生,却用皮带扣将她老师的头打破了。
一九九四年八月于日本东京井之頭
月黑风高
凡人皆有某种癖。烟癖,酒癖,提笼架鸟癖,吟唱癖,恋墨癖,权术癖,飞短流长癖,集邮癖,古董癖,集火花癖,集啤酒瓶癖,集破铜烂铁臭袜子癖……越王好剑客,楚王好细腰,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也都是癖。听说,国外还有人专好收藏名人头发和高官达贵假牙的。世界大,癖之多,数是数不过来的。大概,一个人倘无一两个癖支撑着,怕是很难活得长久。
丁三的癖可能有点恶俗:好管男女偷情之事。
丁三的这一历史始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其时,正是他心灰意懒、百无聊赖之际。
丁三出生于寒门寻常百姓家,但这并不妨碍他有一番直上青云而凌飞于世的鸿鹄之志。他先如没头苍蝇般在乡里乱碰乱撞了一气,但见无门,便欲事军,后如愿。他要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未成,役满,郁郁不得志,归。无颜见江东父老之感,一直袭住心头,使他数月幽闭于寒舍而不出。此时,他三十二岁,已过而立之年。前途渺茫,他几乎就要生出自绝的念头。倘若这时有什么排遣之处也许会好些,然而却竟无一处。没有社戏,没有电影,没有茶馆,没有酒肆,一切能添些喜乐的乡仪民俗皆被取缔,乡村,寂寞不堪!年轻人憋急了,一字排开,耍玩稚童时代的把戏,将那要物亮出,或比尿远,或比尿高,或比尿时之长,大不雅。要不,比力大,到场上将石磙子扳竖起来。年轻人好胜,力不够,大话凑,一个比一个爱吹牛,因此,时有崩胸现象发生。死不说软话,崩胸后还说:“竖再大的磙子,我也能!”然后偷偷抓药,暗自疗理。再不,比胆大。一个姑娘在田埂上走,横卧于野地里晒太阳的他们中的一个道:“谁敢去摸一摸她胸前的那个嘟嘟,我出两瓶酒!”“真的?”“骗你孙子!”“重说!”“骗你,我是孙子!”击掌,上,如母鸡群里一只斜下翅膀调戏母鸡的公鸡一般,侧着身子迎过去了:“嘻嘻……上哪儿啦?哟,胸前一个毛毛虫!”顺势做了规定动作。姑娘微痛,忽觉出恶意,羞赧满面,骂,然后低头逃跑,他们就粗野放肆地笑,在野地里滚作一团:“晚上……喝……喝酒……”比腕力,比对眼,比爬桅杆,比屏气时间长,比吃,比喝,什么都比,只求一乐。丁三是个军人,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于是无聊不堪言。后来,他想去未婚妻家小住几日,换换落寞的心情,念头刚起,传过话来:不嫁了。这下,他真正地想自杀了。夜深人静,他走到小河边老柳树下。春夜,月色如银,河光闪烁,柳烟如梦,湿润的青草棵里,有小虫低吟浅唱。世界不错。远处,又传来一缕笛音缭绕在耳。于是,他又想活了。
一日晚上,小时的朋友阿五突然闯了进来,一把拉住他:“走,跟我干件事去!”
“什么事?”
“到那儿你自然就知道。”
“不去。”
“走吧!闷在家里也不怕憋死?”
他疑疑惑惑、稀里糊涂地跟了阿五。
出了门,阿五把他领到大河边砖窑坯房的大树下。
“伏下!”
“干吗?”
“别问,到时候你就会明白。”
伏下。
月亮渐西,夜风徐徐,天上乌云乱走,忽见一男子的身影闪进了坯房。他正欲声张,被阿五一手紧紧捂住嘴巴。又过一会,只见一女子东瞧西望,扭扭捏捏地过来,在坯房门口略停了停,进去了。
丁三忽然悟出了阿五现在要做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心便慌慌乱跳,喘气声也粗得难听了。
估摸到了火候,阿五道声:“上!”两人直扑坯房,手电一亮,只见男的精光着身子跳后窗,落荒而逃。丁三在军队上学过三个月的擒拿格斗,正有用武之地,一扫几个月来的萎顿,虎虎生气,如风如雷,紧追其股后,很快将那汉子掼倒,并扭住其双臂。这里阿五正用手电照住那女人的羞处,听丁三押那汉子来了,便把手电光挪到她脸上。丁三一见,恰是那个抛弃了他的姑娘,不由得妒火三丈,仇恨得牙声“格格”,挥起一拳,将那汉子击倒在地,随即给那女的一个狠啐。女家是讲规矩的人家,其父若知,绝不轻饶,她便“扑通”下跪,求他们不要张扬,并立即泪流满面,一副可怜模样儿。他们丢下她走了。丁三不肯罢休,次日,与阿五一道,四下里将昨夜坯房丑闻传播开去。姑娘一连困在家中三年,嫁不出去,最后,只好降价处理,嫁给一个大她十三岁的丑老头而远走他方。这件事使丁三觉得非常解恨,并感到一种难言的满足。
从此,丁三觉得这件事情很有点儿意思,以致后来成癖。
当然,干这种事是要冒大风险的。丁三第一次单干,就被人家狠扇了几记耳光。
这事是那么容易的吗?不恰到好处,不正逢火候,人家认账吗?此事水平高低可细分为三档。一档是男女幽会,双方已鬼鬼祟祟溜进了某个暗处,但还只是处于昵近阶段,你捉了,这绝无水平。二档是男女已经心荡神摇,身不由己,哆嗦如秋风中的芦叶,但身上还尚存遮掩,你捉了,这水平也只能说一般。三档是男女正进了响雷走电、云雨胶着之际,你忽发一声喊冲将进去,将其一一赤身缚住,这才是最高水平。若是一档,必有麻烦;二档两碰;三档则必胜。
当然,这种档次的区别以及成败与档次之关系,是丁三几经失败以后总结出来的。第一次,他却是无论如何要挨打的。那一次也太没有水平了。男的是生产队会计,刚进了村东一个姑娘单住的旁屋,他就冒冒失失捉去了。当时,男女双双纽扣尚未解一个,岂肯认账,反过来双双揪住他不放。姑娘又闹又嚷,把村里人都引了来。男女双方的父母兄弟也都来了。会计说:“她是劳动小组长,我是来找她登记工分的!”姑娘一见父亲,呜呜大哭,好不伤心:“人家会计是来找我算工分的,他瞎嚼舌头!”一片闹哄哄,丁三早乱了方寸,脑子一片空白,只老是说一句很可笑的话:“那么,你们待在一起干什么?”姑娘是个辣椒货:“怎了,男的和女的就不能待在一起了?哪个中央规定的?你爸和你妹待在一起干什么?你和你妈待在一起干什么?”姑娘的父亲把她猛一推,发一声喊:“打他的嘴!”众亲朋呼声一致:“打!”还未等丁三做好招架准备,那姑娘早用结实的巴掌在他的右颊上掴出一个脆响来。他摇晃了一下,尚未立定,左颊上又爆出一个更大的响来。接下来,他被男女家的亲朋们推来搡去,并时有唾沫飞到脸上。他高昂着头颅,把羞辱刻在心尖。
后来,他终于报了仇。他一连苦守了半个月,终于在一个黑漆漆的夜晚,以最高档次将那男女赤身缚住,紧紧捆在了一个大石磙上。当人们沉默地望着他时,他往嘴角上挂一缕笑丝,然后如同美国西部片中的大侠客一般,把帽檐往下一拉,静静地离开了现场。
丁三婚后,日子十分自在。妻子长得颇有几分姿色,温柔俨如一头春日里生出的羊羔,对他百依百顺,好好伺候,从不怠慢。丁三无忧无虑,便更有了闲情逸致。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藏匿处甚多,坯房、窑洞、树林、船上、芦荡、涵洞、桥下、密密的庄稼地……若夜幕降临,又是月黑风高,那几乎处处都可藏匿,因此,做男女的事,总要比城里方便得多。后来,丁三看过《沙家浜》,学刁参谋长的腔调,阴阴的,老说一句可笑的话:“这么大个沙家浜,藏起个把人来还不容易?当年,那阿庆嫂把胡司令往水缸里这么一藏,不就藏起来了吗?”既然藏匿容易,这种事也就自然多些。加之,乡下人少有其他话题,常以粗野的、赤裸裸的荤话不分男女、不分场合地取乐,自然会勾起什么蠢蠢的念头。再加之乡村的空泛、单调、闲暇和百般的无聊,再加之农事就注定了男女间容易发生磨擦,容易使一男一女离开众人,或共驾舟子入幽深的芦苇荡中打苇,或在幽静的瓜棚豆架下作业,那情调,那氛围,是极易燃起男女之情的。此地乡风民情的纯朴,也使男女间易于苟合。
因此,丁三有的是机会。
然而,这地方上的人,表面却又很严肃,古板,一本正经,要竭力维持正统,把男女间的野情,看成是人世间最大的丑事。若是干部被捉,轻则警告,重则革职。这地方上对干部胡搞,一律使用一个专用名词,叫“搞腐化”。这大概是从“作风腐化”一词演变而来的。但在这地方上,它现在仅仅有一个含义:男女关系。干部“搞腐化”,在这里被看成是比贪污盗窃、行贿受贿之类的罪行更重的罪行。若普通男女被捉,男子命运略微好一些,但日后不得入党、参军、做官,女子则很难出嫁,其父母兄弟皆觉无颜。
因此,丁三几乎成了要紧人物了。
经验渐博,智慧日丰,丁三之术一日精于一日。如今,他要么不捉,一捉保证是在那最佳点上。想当年在部队上实弹演习,丁三十发子弹才勉强打中三环,可如今干这事却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在这件事情上,我就是阿乌!”阿乌是谁?阿乌是这地方上的捉鳖大王。阿乌背着鱼篓,往河边上一站,用眼睛盯着水面,能从两个很难觉察出来的小水泡泡就能断定鳖的位置,扎一个猛子,绝不空手。他甚至能从水泡泡判断出鳖的雌雄和重量。丁三自比阿乌,以说明自己的水平,自然是再恰当不过。当男的为了前程向他“嘭嘭”磕头,女的为了名誉而泪流满面向他抱腿求饶时,当看到人们围住他的猎物而静默观赏或予以耍笑点弄时,他觉察到了他的力量,他的权威,他的智慧,他超出常人的心理优越。
“村里,除了喘子不是偷腥的猫,有一个算一个,都他妈是偷鸡摸狗的货!”丁三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你们他妈的一个个给我放老实点儿!
喘子是丁三的近邻,丁三家西窗台上点枝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