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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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房子前面的绿地周围,搭着用椰子叶和粗布围起来的凉棚,土人们沿着巨大矩形的三条边按照各自的部落围坐在一起。实在是多姿多彩的服装。缠着塔巴的人、裹着帕奇·瓦库的人、把落粉的白檀枝扎在头上的人、装饰着满头紫色花瓣的人……
中央的空地上,食物的小山越堆越大。这是大小酋长们献给(不是白人操纵的傀儡)他们从心底拥戴的真正王者的贡品。大小执事和壮丁们排成一列,一边唱歌,一边搬运着接踵而来的礼物。每个礼物都被高高举起展示给众人,负责接收的执事以一种郑重其事的礼仪性的夸张,高声报出礼物名称和送礼人的名字。这位执事是个体格健壮的男子,身上好像精心涂满了油,闪闪发亮。他一边在头顶上挥舞着烤全猪,一边全身淌着瀑布般的汗水高声喊叫的样子,实在壮观。和我们带来的饼干桶一起,“阿利伊·茨西塔拉·欧·雷·阿利伊·欧·玛洛·特特雷”(故事酋长,大政府的酋长)的介绍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在为我们特别安排的座位前面,有一个老年男子,头上盖着绿树叶坐在那里。微黑、略带严厉的侧面和但丁简直一模一样。他是这个岛上特有的职业性说书人中的一个,并且是其中最高的权威,名字叫做珀珀。在他身旁坐着儿子和同行们。玛塔法坐在我们右边很远的地方,不时看得到他的嘴唇在动,手腕上念珠在摇晃。
大家喝起了卡瓦酒。当王喝第一口时,令人大吃一惊的是,珀珀父子俩忽然发出了无比奇妙的吠声,以示祝福。这么不可思议的声音,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有点像狼的叫声,但据说是“茨伊阿特阿万岁”的意思。不久开始吃饭。当玛塔法吃完饭时,又响起了奇怪的吠声。我看到在这位非公认的王者的脸上,刹那间,有一抹年轻人般的自豪和野心的神色闪过,随即又消失了。也许是因为自从和拉乌佩帕反目以来,珀珀父子还是第一次来到玛塔法这里,并歌颂茨伊阿特阿的名字吧。
食物的搬运已经结束。每一件礼物都按照顺序被仔细点数并记录下来。戏谑的说书人用滑稽的调子把物品名称和数目一个接一个地大声唱出来,逗得听众们大笑不止。“塔罗芋头六千个”、“烤猪三百五十九头”、“大海龟三只”……
这时,前所未见的奇妙光景出现了。珀珀父子突然站了起来,手拿长棒,跃进堆满食物的院子里,开始跳一种不可思议的舞蹈。父亲伸直了手臂一边旋转着长棒,一边舞蹈,儿子蹲在地上,用一种形容不出的姿势来回跳跃。这个舞蹈划出来的圆越来越大。只要被他们跳过的东西,就为他们所有。中世纪的但丁忽然变成了一个奇特而无情的存在。这个古老的(并且,充满地方色彩的)仪式,即使在萨摩亚人中间也引起了不少笑声。我赠送的饼干,还有一头小牛犊,都被珀珀跳了过去。但是,大部分食物在宣布成为自己所有之后,又再次奉献给了玛塔法。
现在轮到故事酋长了。他没有跳舞,但是得到了五只活鸡、四个装满油的葫芦、席子四张、塔罗芋头一百个、烤猪两头、鲨鱼一条以及大海龟一只。这是“王者给大酋长的礼物”。这些东西,由几个穿着比兜裆布还短的腊圭腊圭的年轻人根据指令从食品堆里搬出来。只见他们刚趴到食物的山上,马上就以精确无差的速度,将指定的东西和数目拣了出来,并立刻在另一个地方重新漂亮地摆好。那种灵巧!简直就象观看鸟群在麦田中觅食一样。
突然,大约九十多名围着紫色腰布的壮汉出现在我们面前。还没等看明白,他们已经各自使出全身力气,将手里的东西高高抛上了天空。近一百只鸡扑扇着翅膀落了下来,又被接在手里,马上再次抛上天空。这样重复了无数遍。骚动声、欢叫声、鸡的悲鸣声。挥舞、高举的强有力的赤铜色的手、手、手……作为观赏还算有趣,但究竟有多少只鸡死掉了!
在屋里和玛塔法谈完事情,来到水边,获赠的食物已经装在了船上。刚准备上船,骤雨袭来。再回到屋子里,休息半小时后,五点出发,仍然分乘小艇和独木舟。夜晚降临到水面上,岸边灯火美丽。大家都唱起歌来。像小山一样庞大的塔乌伊洛夫人居然有着极美的歌喉,令我吃了一惊。途中又下起骤雨。母亲、贝尔、塔乌伊洛和我,还有海龟、烤猪、塔罗芋头、鲨鱼和葫芦全被淋得透湿。浸泡在船舱底部温吞吞的水里,将近九点时,终于回到阿皮亚。住在饭店。
六月××日
仆人们吵嚷着说在后山的丛林里发现了骨骸。带领众人去看,果然是骨骸,看样子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作为岛上成年人的话,体格似乎太小了些。也许因为是在丛林最深处阴暗潮湿的地带,所以一直没有被人发现。在附近扒弄一番,又找到另一个头盖骨(这回只有头颅),上面有一个刚好容纳我两根手指的弹孔。
将两个头盖骨并排摆放时,仆人们找到了一个有点罗曼蒂克的解释:这位可怜的勇士在战场上夺取了敌人首级(萨摩亚战士的最高荣誉),但是自己也负了重伤,为了不让同伴看出来,他一直爬到这里,最后抱着敌人首级枉然离开了人世。(果真如此的话,是十五年前拉乌佩帕和塔拉渥乌之间那场战争时候的事吗?)
拉法埃内他们已经在动手掩埋尸骨。
傍晚六点左右,骑马走下后面的山丘,看到前方森林上空有片巨大的云彩,清晰地显现出一个有着甲虫般额头和长鼻梁的男人的侧影。相当于脸颊的部分是绝妙的粉红色,帽子(巨大的卡拉马库人式帽子)、胡须、眉毛是略微发青的灰色。儿童画似的图案、色彩的鲜明、还有规模的庞大(骇人听闻的庞大)让我感到一阵茫然。看着看着表情起了变化。没错,是闭起一只眼、绷紧下巴的样子。突然,铅色的肩膀向前一耸,面容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放眼眺望其他云彩。令人不由得要屏住呼吸的、壮大、明媚的云朵如巨柱林立。它们的脚站立在水平线上,顶部在距离天顶三十度以内的范围。这是怎样的崇高!下方有如冰河的阴翳,随着不断向上,可以看到从幽暗的蓝到朦胧的乳白之间所有微妙的色彩变化。背后的天空被迫近的黑夜渲染成一片丰富而厚重的蓝青色。在它底部,流动着蓝紫色的深沉得近乎娇艳的光和影。虽然山岗上已经漂浮着落日的影子,但在巨大的云层顶上,映照着白昼般的光芒,世界充满着如火如宝石一般、最华丽最柔和的光明。那是比能想象到的任何高度都更高远的地方。从下界的夜里所眺望到的它那清净无垢的华美和庄严,不止是令人惊叹。
贴近着云彩,纤细的上弦月升了起来。在月牙西边钩尖的正上方,有一颗几乎和月亮一样明亮的星星在闪烁。逐渐幽暗起来的下界的森林里,鸟儿们锐声奏着傍晚的合唱。
大约八点时再看,月亮比刚才明亮了许多。那颗星绕到了月亮下方,仍然几乎和月亮一样明亮。
七月××日
《戴维·巴尔弗》渐趋顺畅。
丘拉索号入港,与基不荪舰长聚餐。
根据外面的议论,R.L.S.应该从本岛判处流放。据说英国领事已经在向唐宁街请求有关批示。我的存在对岛内治安构成危害?孰料我也成为伟大的政治人物了。
八月××日
昨天又应玛塔法之邀,去了马里艾。翻译是亨利(西梅内)。谈话中玛塔法称我为阿菲欧伽,把亨利吓了一跳。以前我一直被称为斯斯伽(相当于阁下?),而阿菲欧伽是王族的称呼。在玛塔法家住了一晚。
早上,吃过早饭,参观大灌奠式。仪式的主题是往象征王位的古老石块里面灌入卡瓦酒。这是即便在这个岛上也已经快被遗忘的锲形文字式的典礼。用老人白髯做成的头盔饰羽飘扬在风中、脖子里挂着兽牙颈饰、身高六英尺五英寸、筋骨隆隆的古铜色战士们的正装姿态,令人震撼。
九月×日
出席阿皮亚市妇人会主办的舞会。芳妮、贝尔、洛伊德以及哈格德(前面提到的赖德·哈格德的弟弟。好男儿。)同行。舞会过半,裁判所长切达尔克兰茨露面了。几个月前那次不得要领的拜访以来,还是初次碰面。小憩后,和他配成一组跳四对舞。可笑而可怕的四对舞哟!借用哈格德的话:“犹如奔马之跳跃。”我们这两个公敌,如今被两位庞大而可敬的夫人分别拥抱着,牵着手踢着腿旋转飞舞,无论大法官还是大作家,威严所剩无几。
一周前,裁判所长还在挑唆混血翻译官,忙着搜集对我不利的证据。我呢,今早刚给《泰晤士报》写去猛烈抨击此人的第七回公开信。
我们现在互相交换着微笑,全力于奔马的跳跃。
九月××日
《戴维·巴尔弗》终于完稿。与此同时作者也倒下了。给医生诊断后,同往常一样,又是被迫听一通此地的热带气候“如何对温带人有害”的说明。我无法相信。这一年在烦琐的政治骚动中坚持下来的过量工作,难道换了在挪威就会平安无事吗?不管怎样,身体已经到了疲劳的极限。对《戴维·巴尔弗》基本满意。
昨天下午派到市里办事的阿利库少年,直到深夜才缠着绷带眼睛闪闪发光地跑了回来。说是和玛拉伊塔部落的少年们决斗,结果打伤了对方三四个人。今早,他成了全家的英雄。他作了个一根弦的胡琴,自己弹奏胜利的歌谣,一边还跳着舞蹈。兴奋中的他是个美丽的少年。虽然在他刚从新黑布里蒂斯过来时,曾经有过说我们家饭菜好吃而大吃特吃,结果把肚子胀得痛苦不堪的时候。
十月×日
一大早起,胃疼加剧。服用十五滴鸦片药剂。这两三天不再工作。我的精神正处于彷徨无主的境地。
似乎以前的我曾经是一个华美的青年。这么说是因为,那时候的朋友们,比起我的作品好像都更为欣赏我性格与谈话中的绚烂色彩。但是,人不可能永远是爱丽儿或帕克。《致年轻人》的思想和文体,如今已经成了我最为讨厌的东西。事实上,在耶尔那次吐血之后,我产生了一种把所有东西都看到底儿了的感觉。我对什么事情都不再抱有希望。就象死去的青蛙一样。
对任何事,我都带着一种沉着的绝望进入。正如去海边时,我带着自己随时会淹死的确信前往一样。但是这么说,决不意味着我在自暴自弃。非但如此,我大概一直到死都不会丢掉快活。这种确信无疑的绝望,甚至成了一种愉悦。那是一种近乎信念的东西——有清醒的意识、勇气、乐趣,足以支撑着我走完今后的人生路。不需要快乐,也不需要灵感,只凭义务感就能好好走下去的自信。用蚂蚁的意志,一直高唱蝉的歌曲的自信。
在市场,在街头
我咚咚敲响战鼓
红衣的我去的地方
头上丝巾翩翩起舞
寻求新的勇士
我咚咚敲响战鼓
和我的朋友约定
生的希望死的勇气
九
年满十五岁以后,写作这件事成了他生活的中心。自己生下来就是为了成为作家,这种信念是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产生的,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但总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