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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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有新单于的友情也还是没有自信。
生性不喜思考的他每当焦躁起来时,总是独自跨上骏马,到旷野驰骋。秋空一碧之下,蹄声嘎嘎,不分草原、丘陵,只管象发狂似的纵马狂奔。一口气骑了几十里地,人和马都疲倦起来时,找到一条高原中的小河,下到河畔饮马。然后自己向草地上一躺,在舒适的疲劳感中出神地眺望洁净、高远和广阔的碧落。“啊,我原不过天地间一颗微粒,又何必管什么胡汉呢?”休息一会儿后,他重新跨上马背,又不顾一切地狂奔起来。这样骑马一整天,筋疲力尽之后,待到云彩被余晖曛黄时才回转帐营。只有疲劳是他唯一的救星。
司马迁为李陵辩护而获罪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李陵并没有觉得特别感谢或惋惜。和司马迁之间虽说有点头之交,并没有结下什么特别的交谊。甚至不如说,只记得那是一个整天尽知道辩论的聒噪家伙而已。另外,对现在的李陵来说,光是和自己的痛苦搏斗就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再没有余力去体会他人的痛苦了。即使没感到司马迁多此一举,至少没怎么内疚是真的。
当初只觉得野蛮滑稽的胡地风俗,如果放在这片土地实际的风土气候下考虑的话,则既非野蛮也非不合理,这一点李陵渐渐地明白了。不是粗厚皮革做成的胡服就无法抵御朔北的严冬,不是肉食就无法积累足以抵抗寒冷的体力。不盖固定房屋也是由他们的生活方式产生的必然结果,不能上来就贬斥为野蛮。如果一定要保持汉人风俗的话,在胡地的大自然中连一天也活不下去。
李陵记得上一代的且鞮侯单于说过这样的话。“汉人一开口就说自己国家是礼仪之邦,把匈奴的行事看得如同禽兽。可汉人所谓的礼仪到底是什么?难道不是虚饰的代名词吗?把丑陋的东西只在表面上装饰得漂漂亮亮的。见利忘义,嫉妒中伤,这方面到底汉人与胡人哪个更甚?贪财好色,又是哪个更甚?剥去表面后其实都一样。只不过汉人知道伪装掩饰,我们不知道罢了。”单于列举汉初以来各种骨肉相残、诛杀功臣的事例说出的这番话,令李陵当时几乎无言以对。
事实上,身为武人的他,以前也不止一次对为礼而礼的繁琐礼教感到过疑问。的确,粗野正直的胡地风俗在很多时候比起藏在美名之下的汉人的阴险要好得多。李陵渐渐觉得,上来就断定华夏的风俗高尚,批评胡地的风俗卑下,其实不过是汉人独有的偏见。比如说自己以前相信人除了名还必须有字,可仔细想想的话,从哪里也找不出必须有字的理由。
他的妻子是个非常老实的女子,直到现在,在丈夫面前还是畏畏缩缩,很少说话。可是他们之间生下的儿子却一点也不害怕父亲,动不动就爬到李陵膝盖上来。注视着这孩子的脸庞,李陵眼前会忽然浮现出几年前留在长安——结果和母亲、祖母一同被杀——的孩子的面容,而黯然神伤。
在李陵投降匈奴大约一年之前,汉朝中郎将苏武被扣留在了胡地。
苏武原本是作为和平时期的使节出使匈奴、互换俘虏的,但由于某个副使卷入了匈奴的内乱,致使使节团全员遭到囚禁。单于无意杀害他们,就以死胁迫他们投降。唯独苏武一人,不但不肯投降,还为避免受辱用剑刺透了胸膛。
对昏迷中的苏武,胡医采取了颇为古怪的疗法。据《汉书》记载,他们在地上挖了个坑,里面埋进炭火,然后把伤者平放在上面,通过踩他的后背让淤血流出。靠着这种野蛮疗法,苏武不幸在昏迷半天后又醒了过来。且鞮侯单于对他着了迷,几周后苏武的身体刚一恢复,就派那位近臣卫律前去热心地劝降。卫律遭到苏武铁和火一般的痛骂,含羞忍辱地作罢了。
在那之后,苏武被幽闭在地窖里,只能用毛皮合雪充饥;然后又被迁到北海无人之地,被告知等到公羊出奶才可归还的故事,和持节十九年的佳话一起,早已经家喻户晓,在此就不重复了。总之,在李陵逐渐决心把闷闷余生埋葬在胡地时,苏武已经独自在北海(贝加尔湖)边上牧羊许久了。
苏武是李陵相交二十余年的好友,以前还曾经一同担任过侍中。在李陵眼里,苏武虽然有些顽固和不开通,但却是条难得一见的硬汉。天汉元年苏武北上不久后,他的老母病死,当时李陵一直送葬到阳陵。在李陵北征出发前,苏武的妻子看到良人回归无望改嫁了他人,当时李陵还为了朋友在心里痛责过他妻子的轻薄。
但是,万没料到自己竟会投降匈奴,这时他已经不再想同苏武见面了。他甚至感到苏武被迁徙到遥远的北方,使两人不必碰面是一种幸运。特别是当全族被戮,自己已经彻底失去再回汉朝的想法后,就更想避开这位“手执汉节的牧羊人”了。
狐鹿姑单于继承父位几年后,忽然传出了苏武生死不明的流言。狐鹿姑单于想起父亲最终也未能使之降服的这位汉使,便命李陵前往确认苏武的生死,如果人还健在的话,就再一次劝其投降。对李陵是苏武友人这一点,单于似乎也有所耳闻。李陵无奈,只得北行。
一路沿姑且水北上,来到和郅居水合流的地方后,再向西北穿越森林地带。在留有残雪的河岸上行走数日,当终于从森林和原野的尽头望见北海碧绿的水波时,当地居民丁零族的向导把李陵一行带到了一间可怜巴巴的小木屋前面。
小屋里的人被久违的人声惊动,手拿弓弩走了出来。从这个全身披着毛皮、须发丛生、象熊一样的山男(1)脸上,李陵好容易才找到当年的栘中廐监苏子卿的面影,而在那之后,对方还花了些时间,才认出眼前这位胡服大员就是从前的骑都尉李少卿。苏武完全没有听说李陵投降匈奴的事。
感动在霎那间压倒了李陵心中一直令他躲避和苏武见面的东西。两人最初都几乎说不出话来。
李陵的随从在附近搭起几顶帐篷,无人之境顿时热闹起来。事先备好的酒食马上被运进小屋,到了夜里,罕见的欢笑声惊动了森林里的鸟兽。滞留达几天之久。
讲述自己穿上胡服的经过是痛苦的。李陵用不带任何辩解的语调,只把事实叙述了一遍。苏武若无其事叙说的他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则听起来惨淡至极。几年前匈奴的於靬王狩猎时偶然经过此地,由于同情苏武,曾连续三年供给他衣服食物。但於靬王死后,他就不得不从冻硬的大地里挖出野鼠充饥了。有关他生死不明的谣言,大概是对他牧养的畜群被群盗一匹不剩全部抢走一事的讹传。李陵告诉了苏武他的老母去世的消息,但他的妻子抛下孩子改嫁的事终于没能说出口。
李陵不禁奇怪,这个人到底是靠什么指望在活着。难道现在还指望能回到汉朝吗?从苏武的话里来看,事到如今,他对此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那么到底为什么还忍受如此惨淡的日子呢?当然,只要投降单于就会受到重用,但李陵从一开始就知道,苏武不是那样的人。李陵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他还没有早早自杀呢?
李陵自己做不到亲手斩断眼下没有希望的生活,是因为不知不觉中已经在这片土地扎下根的种种恩爱和情义,另外也因为现在就算自杀也算不上是为汉朝尽忠。但苏武的情况不一样。他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任何牵挂。从对汉朝的忠义来讲,手持节杖常年在旷野上挨饿和马上烧掉节杖自刎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当初被捕时能一下子刺穿胸膛的苏武不可能到现在又忽然变得怕死起来。
李陵想起了苏武年轻时的顽固——那种近乎滑稽的倔强和不服输。单于以荣华富贵作诱饵想让困穷潦倒的苏武上钩,吞掉诱饵当然是输;就算耐不住苦难自杀也等于输给了单于或由他象征的命运。苏武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但是在李陵眼里,和命运比拼顽固的苏武并不显得滑稽或可笑。能若无其事地嘲笑超乎人们想象的困苦、贫乏、酷寒、孤独(并且是从现在到死去的漫长岁月),如果这是顽固,那么这个顽固必须说是壮大凄厉的。
看到苏武从前多少有些孩子气的顽固竟成长为如此壮大的顽固,李陵不由得惊叹了。而且这个人根本没有期待自己的行为能被汉朝知道。不要说被再次迎回汉朝了,他甚至根本不期待有人能把自己在这无人之地与苦难所作的搏斗传回汉朝,或至少传给匈奴的单于。毫无疑问,他将在不被任何人知道而独自死去的那一天,回顾一生,知道自己直到最后都做到了将命运付之一笑而满足地死去。即使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也无足挂怀。
李陵以前曾经想斩获上一代单于的首级,但由于担心即便目的达成,如果不能带着首级逃离匈奴土地的话,空有壮举无法传回汉朝,因而拖延不下,最终也未能找到动手的时机。在不惧怕为人所不知的苏武面前,他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最初的感动过后,随着时间流逝,李陵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个心结。不管谈论什么,自己的过去和苏武的过去之间的对比都会一一涌上心头。苏武是义人、自己是卖国奴,这么鲜明的想法倒是没有,但是面对着在森林、原野和湖水的静默中多年锻造而成的苏武的威严,他不能不感到对自己行为唯一的辩解,也就是自己的痛苦,被不堪一击地压倒了。
此外,不知是不是错觉,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从苏武对待自己的态度中开始感到一种富人对穷人似的——一种明知自己优越而尽量对对方宽大的态度。说不清到底是在什么地方,但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他会忽然感到那种东西。满身褴褛的苏武眼睛里时而流露的怜悯之色,令身裹豪华貂裘的右校王李陵比什么都感到害怕。
滞留十余天后,李陵告别旧友,悄然南归了。在小木屋里留下了充足的粮食和衣物。
单于嘱托的劝降到底没有说出口。苏武的回答不用问就已经清清楚楚了。事到如今,再作那种劝告,只能是对苏武和对自己的羞辱。
回到南边后,苏武的存在一天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脑海。分开后再回想起来,苏武的身影反而越发严厉地耸立在他面前。
李陵自己虽然不认为投降匈奴的行为是善,但他相信在自己对故国的尽忠和故国对自己的回报面前,再无情的批判者都会承认他的“无可奈何”。但是在这里却有一人,无论面对再怎么“无可奈何”的境况,都断然不允许自己朝“无可奈何”的方向去想。
饥寒交迫也好,孤独寂寞也好,故国的冷淡也好,自己的苦节最终不会被任何人知道这一近乎确定的事实也好,对于这个人,都不足以成为令他改变平生节义的“无可奈何”。
苏武的存在对他既是崇高的训诫,也是令人不安的噩梦。他时常遣人看望苏武安否,送去食品、牛羊和绒毡。想见到苏武的心情和怕见到苏武的心情时常在他内心交战不已。
几年后,李陵又一次访问了北海边上的小木屋。途中遇到戍守云中北部的卫兵,从他们口中得知,近来在汉朝边境上从太守到平民人人身着白衣。人民服色皆白,则必是天子之丧无疑。李陵知道,是武帝驾崩了。
来到北海之滨告知此事后,苏武面朝南方号哭了起来。恸哭数日,竟至于呕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