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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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前面提到,曹雪芹一个姑妈,后来成为了平郡王妃,不过那不是通过选秀女攀附上的,那时候曹寅活着,康熙对曹寅好得不得了,曹寅的那个女儿嫁为平郡王正室,是康熙指婚,她的辈分,比元春原型高。“我们家已有了王妃”,曹家人说这个话首先会是指这个平郡王妃,但把曹家的事情写成小说,生活中的平郡王妃并没有转化为一个里面的艺术形象。曹雪芹在书里写的诸多女性,生活原型都取自跟他自己一辈的,元春跟平郡王妃对不上号,其原型应该是另一个跟曹雪芹平辈,但年龄大许多的姐姐。“我们家已有了王妃”,在生活里也会是说她,在小说里,就是指贾元春。
前面我特别跟你强调,第四回曹雪芹关于宫中选秀女的交代,他所说的选秀女的游戏规则,是这些女性都选到皇帝身边吗?不是的,他说可能充为赞善之职。赞善这个职称,在皇帝的那个皇宫里边是不存在的,只在王府一级、太子府一级才存在,因此这个地方就逗漏出来,贾元春这个人物的原型,最早她并不是皇帝身边的一个皇妃,而只是一个王妃。
那么她最早可能是哪儿的王妃呢?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要先说到清虚观打醮这件事情。这个事情我在前几回里面讲过,你还有印象吗?很重要的一个情节。那么清虚观打醮它的起因是什么?为什么要到清虚观打醮?有人说,你已经讲了呀,贾母她“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嘛。贾母确实是这样一个目的,但是清虚观打醮的发起者是贾元春,关于这一点书里面是非常清楚地给我们写出来的。在第二十九回,袭人报告给宝玉说,昨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这个夏太监不得了,一会儿我们讲第十六回,要提到这个人,叫夏守忠——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这才是清虚观打醮最早的起因,这才是贾母求福的由头。我认为,这一笔曹雪芹不会乱写,更不可能他就偏要写一句废话。曹雪芹的《红楼梦》每句话他都是认真下笔,都有用意的。清虚观打醮由头是贾元春,她要贾府去做这件事。在什么日子做呢?在五月的初一至初三,在端午节前。打什么醮呢?打平安醮,打醮就是祈福。她显然是要为某一个人祈求平安,如果是活着的人,她希望他活着平安,如果是死去的人,她希望他的灵魂能得到安息。那么贾元春为什么要在五月初一到初三安排去清虚观打醮?我下面说出的这个事情难道又是巧合吗?查阅所有康熙的儿子的生卒年,我就发现,只有一个人生在阴历五月,只有一个人生在阴历的五月初三,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废太子,就是胤。胤一生很悲苦,两立两废,在废了以后又被囚禁了十多年,眼睁睁看着一个没被立过太子的四阿哥当了皇帝,才咽了气。而在书里面,贾元春就指定要在五月初一到初三给一个人安魂,打平安醮。我觉得,这个不是巧合,否则曹雪芹写这个都成废话了!因此这里又是我那个词,我不叫透露,我叫逗漏。他写的时候心里边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情愫,使他下笔的时候就要这样来写。因此,我的推测应该是有一定道理的,就是生活当中的贾元春,这个原型她最早不在皇帝身边。她在谁的身边?她在废太子身边。她在选秀女当中,首先充为赞善之职,也就是说在真实的生活里,曹家有一个女子,最早应该是送到胤身边,跟胤在一起生活过一段时间,起码和胤的儿子弘皙在一起生活过——如果你觉得胤年纪太大的话,当时弘皙却并不小了——她有可能是在太子府里面,作为太子府的一个女官,一个高级的女仆,在那儿待过。否则,曹雪芹写小说不会写到这个地方,非要说是贾元春,让在五月初一至初三到清虚观去打醮,而且打平安醮。这个推测,我自己觉得还是有道理的。
曹家的一个女儿,选秀女选上了,但开始分配得并不理想,这符合曹家在正白旗里面的地位。因为在正白旗里面,曹家毕竟是包衣,毕竟是奴仆,不管后来你怎么富贵,你天生就打上了被俘虏,然后当人家奴仆的出身印记,这是你以后如何荣华富贵也无法改变的,这个历史你是没有办法改写的。大家一定还记得,小说里面写贾家世仆的后代赖尚荣当了一个县官,赖妈妈到贾府里面说了一些话吧?赖家是贾府的老奴仆,这些奴仆仗着主子势力,自己也可以过一种社会上一般人很羡慕的豪华生活,并且为自己的后代谋取到一官半职。但是赖妈妈教训赖尚荣时,有句话很沉痛,就是,“你那里知道‘奴才’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她还说:“你一个奴才秧子,仔细折了福!”生活里的曹家,实际上也有这种隐痛。因此在选秀女的时候,他家女孩的竞争力,当然就不如真正的满族正白旗主子家庭的那些女儿们,对不对?你比得了人家吗?你能一下子就分配到皇帝身边吗?这种家庭送去的女儿,选来选去最后能送到皇子身边,送到太子的身边,就很不错了。“群芳开夜宴”时众人调侃探春的话,就反映出那样出身的家庭,一个女子有希望能成为王妃,就很不错了。所以贾元春的原型,应该是曹家的一个女性,最早应该是到了太子府里面,她究竟是伺候太子,还是伺候弘皙,还是伺候太子妃?这个就不清楚。但是从书中所逗漏出的信息分析,她很有可能一度得到胤的喜爱,否则,她怎么会非要让家人在五月初一至初三到清虚观打醮呢?虽然在书中她已化为一个艺术形象,化为贾元春了,但是从艺术形象回溯的话,原型显然会有这种心理动机,会做过类似这样的事。因此增添了这样的论据以后,我在上一回告诉你的,由贾元春来告发秦可卿真实出身的论断,就更符合逻辑了。因为在现实当中,如果是一个贾家的女子,她最早选秀女被选进太子宫里面,在那里边生活过一段的话,那么她对太子府的一些隐秘事情,就会有所耳闻,有所觉察;关于她自己家族藏匿了一个从太子府里面偷渡出去的女婴,她后来也是能够获得这个信息的,并且经过长期的观察、思考以后,她是可以得出两者必有关系的结论的。她揭发了那个被藏匿的女子的真实身份,造成了那个女子的死亡,尽管她觉得自己忠于皇家律法是正确的,也没导致自己家族受到处罚,甚至还相当“风光”地了结了那段“孽缘”,但她内心里毕竟不安,她就私下里派太监给家里送银子去,让家人给那女婴的父亲打平安醮,以免冤家来跟她纠缠。明白我这个逻辑了吧?所以从这样一些分析来看,现实生活当中,我们推测的曹家的一些情况,和小说里面所呈现的艺术文本是对榫的。因为我确定的大前提是《红楼梦》具有自叙性、自传性,那么我这样一些思路,都应该是成立的。否则,小说里面不会有这么多的“逗漏”之处。
细读小说,还要细读第十六回,第十六回非常重要。有人跟我讨论过,说第十六回有点说不通,就是贾政正在过生日,忽然宫里边就来了一个太监,一个夏太监,来下圣旨,贾氏就慌得不得了。你记得这个情节吧?书中说,“唬得贾赦、贾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后来宣贾政入朝,贾政就去了。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书中多次写到,贾母心神不定什么的。有人跟我讨论,说这个写得很没有道理,秦可卿这个事不是已经划了句号,了结了吗?第十六回是在第十三回之后了,对不对啊?秦可卿的丧事都办完了,皇帝都派了大太监亲来上祭了,各路的公侯都在路边路祭了,北静王都亲切接见了路祭当中的贾宝玉了,你贾家心里还有什么鬼啊?你这是干嘛?怎么会皇帝一下旨让贾政入朝,就慌成这个样子?这写什么呢?也有人说,这是不是皇帝对第十三回到第十五回所写的那些,那样允许贾家大办丧事,后悔了,所以又来问罪啊?但是,接下去没有那么写呀,接下去的文字里根本没有关于秦可卿的字样,完全写另外的事,写贾家很快转恐为喜,赖大这些家人就回来报告,说老爷还请老太太带着太太等进朝谢恩,闹半天是好事,大喜事,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了。接下去写到贾母她们方心神安定,不免又洋洋喜气盈腮,再往下就是那句很重要的话,又是我那个词,叫“逗漏”,写大管家赖大向贾母报告,说“如今老爷又往东宫去了”。为什么要往东宫去?这是怎么回事?
这些写法本身都说明,他是在写真实生活当中的一个重大事件,这个重大的事件就是雍正的突然死亡以及乾隆的匆忙继位。雍正是在雍正十三年的八月去世的,死得很突然,上午还好好的,忽然到傍晚就传出他驾崩的消息。到现在你都查不到详实的、准确的档案,说明他究竟是得什么病、因为什么死的。民间有传说,他是被仇家派刺客谋杀的,有的历史学家推测,他是服丹砂急性中毒身亡。那么《红楼梦》第十六回在写什么呢?这一回实际上写的就是雍正的暴亡,和乾隆将从东宫移到主宫去当皇帝的这样一段史实。明白我的这个意思了吗?第十六回反映的真实生活,就是雍正暴亡和乾隆的登基。贾政作为一个官员,他在家里面还在大摆宴席过生日,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不知道皇帝会出事。如果是皇帝病了,甚至是一个太妃、老太妃病了,按当时的规矩,这些贵族都不能够再进行娱乐活动,都不能够这样大摆宴席。这就说明,曹雪芹很真实地写出了雍正死亡的状态,是突然死亡,所有人都没有能够预感到,现实生活里面的曹家,转化到小说里就是贾家,也不例外。小说里面的皇帝,是把康熙、雍正和乾隆综合起来的一个模糊的形象。所以在小说里面,皇帝上面还有太上皇呢,记得吧?他有这样的写法。其实,在曹雪芹在世的时候,从努尔哈赤算起,一直到雍正,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自己当过太上皇,或者他当皇帝的时候上面有太上皇。乾隆当过太上皇,但是那个时候,曹雪芹已经去世起码有三十多年了,曹雪芹不可能去预测乾隆以后当太上皇的事,他也没有必要预测这个事。他之所以在小说里面,写皇帝上面有太上皇,就是因为他们家族对康熙,有一种亲切的感情,于是他就把康熙也写成好像还没有去世,把康熙、雍正、乾隆合并在一起来写。但是在第十六回的这一笔所写的,应该是雍正的突然死亡。这个消息传来以后,小说里面的贾家慌做一团,这样描写是正确的;并不是因为什么秦可卿的事,他们才那么慌张,实际上他是暗示政局突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令贾家惊恐。
一朝天子一朝臣哪,生活当中的曹家是尝过这个滋味的。康熙一死,曹家就立刻失去了皇帝的宠爱,马上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甚至发生了惨痛的转折。所以当雍正突然死亡的消息传到曹家的时候,可想而知,现实当中的曹家肯定是乱做一团。虽然雍正对他们很不好,他们对雍正的感情,应该和对康熙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但是这样一来,命运的不可知的成分显然就又增加了。所以曹雪芹把这个情况移到书里面,就出现了贾家“不知是何兆头”,“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的慌乱场面,他这样写非常合理。在这种情况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