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门竞芳华-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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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庭真抹一抹额上的冷汗,迫不及待地迎了出去。果见廊下的谈太君正由奴仆们簇拥而来,明晃晃的灯笼光影之下,身着一袭檀色嵌明松绿团福纹样蹙金绣袍的谈太君缓步前行,平髻上一副点翠紫翡翠松石福寿簪花衬得她眉目轻淡如闲云,意态翩然,仿佛此刻天地间再无比她往前行走更为重要之事,她唯一需要留神的仅仅是脚下的每一步而已,无有过去,无有将来。
第119章 唇枪舌剑(二)
项庭真定一定神,快步迎上前去,朝着谈太君行了个大礼,道:“庭真恭候多时,终是把太君给盼来了。”
谈太君淡淡笑着,一边由她扶着往里走,一边左顾右盼:“小子呢?”
她才进得正厅,项景天便忙不迭地迎了过来,深深作揖道:“学生见过师母,未知师母贵贺光临,有失远迎,实乃学生之过,望师母勿怪。”
其余人等都知道谈太君乃正一品殿阁大学士苏健柏之妻,在座亦有不少曾为苏健柏的门生,当下纷纷站起来迎接,一个接一个地行礼问候,谈太君只是面带浅淡的笑容,一路由项庭真相扶着往前走去。到得主位正席一桌,她却没有马上落座,仍旧问道:“小子呢?”
项庭真转头看向那边桌子上的闻意远,含笑道:“太君,闻公子在那里。”
闻意远遥遥朝谈太君行了一礼,再把拇指和食指捏成了一个圈,后头三根手指竖起,在胸前晃了一晃。
谈太君会心一笑,也把拇指和食指捏成圈,举到脸颊旁亮了一亮。
这时庄氏满面堆笑地走了过来,殷勤道:“原来是苏老太太来了,老爷一直说要上门拜见苏大人,如今苏老太太亲自光临敝府,真真是贵脚踏贱地,蓬荜生辉了!”
谈太君施施然落座,连眼角余光也不愿落在她身上半分,只朝着项庭真道:“什么苏老太太,好像我有多老似的,还是喊我一声谈太君吧!”
项庭真目光讥诮地横了庄氏一眼,笑盈盈答应道:“是,谈太君。”
庄氏碰了个软钉子,当下便讪讪的,又不肯落后人前,便以女主人的姿态吩咐下人们上前来伺候谈太君用膳。
谈太君眼皮一抬,她的贴身随侍便知意,径自从桌上拿起乌木镶银箸并雕花银勺,细致周到地为她布菜盛汤,一边道:“太君向来喜爱清淡,又讲究养生之道,吃食份量都须小心拿捏着,旁的人料是不知分寸,便不劳夫人费心了。”
庄氏素知丈夫敬重苏健柏,如今谈太君前来,她本一心讨好,想在丈夫面前挣个好脸,没想对方却是油盐不进,不由心下懊恼,只得领着下人们走开了。
项景天便恭恭敬敬地问起苏健柏的近况,谈太君喝了一口酸笋鸡皮汤,方道:“健柏一切安好,虽然身子骨不如从前,行动不便,精气神倒是尚可。只不过我瞧着,如今你的气色似乎比之前两年要差些,反倒是不如我家老头子了。可是政务家事皆要劳心,不得舒怀,方会结郁于心?”
项景天诺诺道:“太君说的是,正是事事不能放手,学生方会劳心劳力,不得开怀。”他顿一顿,又道,“太君此番来得正好,学生正为一件家事犹豫不定,想来太君一心清明,定能为学生指点迷津。”
庄氏听得丈夫这般说来,知是与自己扶正一事有关,却万料不到万事俱备之时,竟会有这么一个谈太君前来,眼下丈夫要问此人主意,不知此人会有何种说法,当下一颗心悬了起来。
谈太君却也不问他要请教何事,只拿眼睛扫视了一下列席的众人,便徐徐道:“你事事不能放手,倒是不能怪你。我家老头子常常夸你胸有千壑,如今我看来,你自有你的主张,倒是不必问谁,你心里已经有打算了。单瞧这寿宴之上,安置得倒也妥当,儿女成群是天伦之福,原该列席一桌,只是那姨娘侍妾的,却没有逾矩列席其中,想来你眼里还是看重规矩礼数的,事繁而不乱,倒是你的长处。”她说着,眼光往庄氏身上掠过,“你之所以不得开怀,并非政务家事繁重,而是规矩错了一步,方致事事不得顺遂,让你平白多花了力气,说白了,就是你的咎由自取。”
谈太君声音平和温吞一如清弦奏乐,娓娓道来颇为顺耳,细雨和风般地慢慢渗进听者的心怀,有时言辞犀利些,却并不尖锐,听在项景天耳中,唯觉心悦诚服。
项景天恭谨道:“太君教训的是,学生愿闻其详。”
谈太君夹了一块雪玉鸭脯肉尝了,方慢慢道:“一府有一府的礼数,一家有一家的规矩,这规矩和礼数说是人定的,却也是约定俗成的。譬如那身为姨娘者,不得与主子们同席共餐,莫说是共餐,就是在自己的儿女跟前,那也是抬不起头来的,连一声儿子女儿也叫唤不得,只能称呼姐儿哥儿的,这点你倒是规矩分明了,姨娘再得宠,那也是姨娘,断断不能登大雅之堂。只可惜你又是糊涂的,你没做到一视同仁,那些个姨娘不能前来,这一个姨娘又可大大方方地亲来迎客,当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也乱了你自己的规矩,没的徒惹是非。”
这一席话却是言辞分明了,在座众人都知意指的乃为庄氏,庄氏饶是再镇定自持,亦是难掩愤郁之色,为怕丈夫怪罪,又不好明着反驳,正窝心间,旁边的项庭沛便笑吟吟出言道:“得听谈太君一席话,果真胜读十年书。只是咱们的爹爹呀,心里头牵系着一府安顺,什么规矩礼数都是不容有失的,所以断断闹不出是非大错来。今日寿宴,能列席其中的当然没有姨娘,二太太是爹爹的平妻,素日里最是得力,可助爹爹一臂之力,让爹爹不必太过劳累。”
谈太君目光淡若轻风地扫落在项庭沛脸上,道:“平妻?我这老太婆活了七十余载,还是头一回听闻这平妻二字,还当真是孤陋寡闻,敢问姑娘一句,何为平妻?”
项庭沛不知她待要如何,只是微笑着欠一欠身,道:“谈太君乃大智之人,不过是想考一考我们这些愚钝小辈罢了。这平妻呀,也就是对房,我们都说与正房是两头大,也不必向正房行妾礼,所出的子女均视为嫡出,那姨娘可是万万不能与平妻相提并论的。”
谈太君“哦?”了一声,将手中的小银勺放进描金青花瓷碗里,“那我再问姑娘一句,这平妻既然与正房为两头大的地位,所生子女皆为嫡出,又不能等同于妾室,可是意指平妻也是妻?与元配正房一样的妻?”
项庭沛从来不曾在这上头琢磨,只生怕言语有失,平白落下把柄,不觉迟疑着没有当即回应。
第120章 唇枪舌剑(三)
一旁的项庭茵看她不说话,心下越加不屑,遂站起来扬声道:“回谈太君的话,正如您老太家所言,平妻与元配正室无甚差别,同样是堂堂正正的妻,在这府里的地位是一样的,正如我与庭真姐姐皆是嫡女,爹爹待我们可是一视同仁的。”
她此言一出,偌大厅堂之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尴尬不明的安静之中。项庭茵自以为自己替母亲出了一回头,又在项庭沛跟前强调了自己的嫡女地位,心下正自鸣得意间,项景天便阴沉了脸色,转头冷冷地瞪了四女儿一眼,按捺着怒气道:“庭茵,现下长辈在说话,没有吩咐,你不得插言!”
谈太君却含着一缕耐人寻味的笑意,摆一摆手道:“这位姑娘说的话实在,我爱听。”她一手放在桌沿上,手指节奏分明地一叩一叩的,“如果我这老太婆没有记错,《春秋。隐公五年》中有云:“诸侯无二嫡”,景天,此话怎解?”
项景天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嗫嗫嚅嚅地无言以对。
谈太君每一下叩动的指尖都犹如是叩在有心人的心房之上,莫名地让人紧张不已:“《刑统。户婚律》规定:“诸有妻更娶妻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若斯妄而娶者,徒一年半,女家不坐,各离之。”景天,你身为礼部侍郎,这些律法规条,你该是比我更为熟悉。”
庄氏闻得此节,面容上纵有胭脂为饰,却也掩不住脸颊的变色了。项景天神色当即肃然道:“太君提点的是,我朝禁止有妻更娶之为,景天不敢明知故犯。小女无知妄言,不可当真。只因庄氏贤惠,学生平素略为看重一些,又因学生的元配沈氏仙游,此等家宴不可无人打点张罗,便由着庄氏参与其中,当中的分寸,学生还是心中有数的。”
谈太君颔首道:“这么说来,你就是承认庄氏只是妾,而不是妻了?”
庄氏眉心一跳,焦灼地望向丈夫。
项景天也不看她,言辞清晰道:“正是,庄氏只是妾室,并非妻房。”
庄氏万料不到丈夫会在大庭广众之下道出此言,犹如是从哪里狠狠甩过来的一记耳光,她只觉得整个脸面都是火辣辣的生疼,顿时红了眼眶,哀怜地投目于在座的众位夫人身上。
谈太君微笑道:“这一点上的分寸把握好了,接下来的事也不成烦恼了,是不是?”
马夫人委婉道:“太君果然是心思清明之人,咱们当真受教了。只不过庄夫人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当年委屈了名分嫁到项府来,着实是可叹。只是有妻更娶自然是不能容,倘若庄夫人当年进门是以媵的名分,那便是与正房低一头,又比妾高一等,与那平妻之说相符了。若是正房去世,媵便可扶正了。”
项庭真生怕谈太君一人应对会太过劳累,遂道:“二娘当年进门是什么名分,除了爹爹,便还有叔公和伯爷他们最为清楚,敢问二位,二娘进门之时可曾有媵的说法?”
项大伯爷细细回忆了一番,方道:“当年你爹对庄氏也算是名谋正娶的,与纳妾的礼数是不一样,只不过族谱上记名却没有媵的记认。”
项叔公也点头道:“礼数虽是周全,唯独名分一直不甚分明。”
项庭真笑对庄氏道:“你们听听,咱们家的两位长老都说二娘的名分不分明,只不知究竟是平妻,还是媵?也许只是妾?”
项云柏哪里能眼睁睁看母亲处于下风,当下只是面沉如水道:“真妹妹你难道没听清么?二位长老只是说名分不甚分明,虽然族谱上没有记认,但既定事实等同于一纸约定。不管是在府里,还是在几位夫人眼里,这么多年以来,我娘一直是媵的地位,这已经足以认定她的名分。”
谈太君在此间隙气定神闲地品尝着清茶,这时悠悠道:“唔,这句话说得好,既定事实等同于一纸约定,按理合该如此。在座的有许多位都是官场中的风头人物,你们自来说说看,当今律法又是如何定下的?这媵真的能扶正么?”她又看向马夫人,笑吟吟道,“一直听说马夫人治家有术,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不知若是你家孟大人纳了媵妾,你可会有这般贤惠的心怀,甘于让出正室之位于旁人?”
马夫人面上泛过一丝尴尬之色,只是垂首不语。
庄氏压一压心头怨怒,道:“太君大可不必让马夫人为难,这几位夫人原不过是替奴家心疼,方才出言规劝老爷。委屈奴家一人不要紧,奴家只是不想让自己母家蒙羞,使儿女受累而已。”她眼光哀怨地飘向丈夫,“老爷,你大可将奴家视为妾室,唯独是失了云柏的脸面而已,难为云柏一心一意全是为了项家!”
项景天正值心乱如麻间,当着一众上峰同僚们的面,为免落人话柄,庄氏的名分一事果真是不宜再深究下去。思及此,他遂道:“罢了,你没听到太君已经有言在先?这么多年了,你都安分守己,为何到了今日方来纠缠不清?没的让人看笑话。一动不如一静,这扶正一事,不必再提了。”
丈夫这话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