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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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他喜欢看她,她就赤身裸体,给他端茶倒水,好像这五月天的夜里一点都不冷,好像她是洋娼馆里的白俄妓女。他要她帮他藏好一支手枪,她就会把枪压在床褥底下,如果那是她男人的命根子,那也就是她自己的命根子,如果那可以给她的男人壮胆,那就足以给她自己壮胆。她既可以当他的一日三餐,也可以把自己当作送给他的礼物,如果他一时气馁,她还会在床上叫得更响,喘得更急,好让他豪气顿生。他是她的男人,所以他让她传话,她就传话,尽管她曾告诉他,一看到马立斯小宝那布满红筋的眼睛,心里就发怵。
顾福广钻进被子,隔着棉纱短褂,把肚子贴在老七冰凉的屁股上。他等待老七转过身来,装成急不可耐的样子拽他的裤腰,这是固定的戏码,证明这回又是她在犯贱,证明自己有理由一边鄙视她,一边让她快活,而且越是鄙视她,她就越快活。
松开的系裤绳像条虫子在他的肚子上扭动,手在他身下掏摸,人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在出神,欲言又止,不小心捏得他惨叫一声。他一把扯住她头发,扳过脸来厉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他们来这里找过你。”她忽然吃痛,拔高嗓音尖声说。
“什么时候?几个人?”
“天刚黑。三个人。四处转一圈,拉开衣柜,又看床底。”
他猛然坐起身,伸手摸向床铺里侧,摸到枪,心里稍感踏实。
“走前放下什么话?”
“有个精瘦的刀疤脸打我耳光。”她拣她认为最重要的事先说。手在面孔边上划过,不知是指那个耳光还是那条刀疤。
“他们说过什么?”
“说还会再来。”
他觉得背上再次酸痛。身体不适,紧张,再加上怒气。他转过身来,一手抓住老七的手腕,一手伸到褥子下按住那块冷森森的金属。他觉得腋下在冒汗,顺着肋骨淌到腹部,又滴在老七那条卷成一团的肚兜上。他一把扯下它来,好像撕下鲤鱼的鳞片,而那条鲤鱼翻卷出雪白的鱼腹。
手指和手指插在一起,连接手指的筋膜如同已被撕裂,她从挤成一条缝的嗓子眼里发出一声悠长婉转的呻吟,像是黑夜的黄浦江上一只惊惶的海鸥,掩盖住撞门声。
门外的响动已持续很久。楼梯上凌乱沉重的脚步,敲门,撞击,等到他迟钝地转过头来,人已站在房间中央。三个人,两个在房间里,一个站在客堂间和卧房之间的门槛上。两支枪,房间里是勃朗宁,房门口一支盒子炮。
“盒子炮”一脚跨进门,一脚站在门槛后。他努努嘴,往横里摆一下枪管,顾福广看见枪侧按钮拨在单发上。
他没理会那两个家伙,眼睛盯着这支毛瑟枪,他想下床。
“你不要动,”盒子炮点点他,又指指老七:“你下来。”
顾福广心里一横,咽下口吐沐,干巴巴地笑道:“连活口都不想要啦?”
“还要让你受两天活罪。”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对一个死人说话。
老七伸腿下床,又缩回来。拉过被子要挡——
“别动被子。你们两个,把他绑在被子里。”
她只得伸手拿过肚兜,挡在肚子底下,往床沿下站。
顾福广在她背后攥紧手枪,跟随她往床沿移动,让手枪停在更恰当的位置上。他很小心,肩膀一动不动。
现在,老七站在床前的地上,从她的髋骨右侧他还能看见那支盒子炮。老七在向右挪动,他觉得这雪白的屁股从未有如此好看,从未有如此宽阔,他看着那块淡青色的胎记缓缓移动。奇异的是,他现在一点都不害怕,他甚至隐隐有一丝冲动,想要伸出手去,插进那双腿缝,使劲抓住那里,把她拽回来,再次让她呻吟,让她尖叫,像深夜里黄浦江上一只孤苦无依的海鸥的鸣叫。
当那支勃朗宁从老七的左面暴露在他眼前时,他射出子弹。右面那个赤手空拳的家伙他一点都不用担心,那把斧头被他扔在门边的地上,他还以为胜券在握,以为那支盒子炮足以控制大局。
他开枪,一枪就打在“勃朗宁”的咽喉上。从下往上,掀开下颌骨。他使劲推开老七,寻找那支盒子炮。老七踉跄向右,突然转身,脚步又向左移动,张开双臂,像是要让身体变得更加宽大,变成一堵墙。
盒子炮射出一颗子弹,从她尾椎骨的位置射入,穿透她的身体,从她的肚脐眼下穿出来,但她转动中的身躯让弹道改变方向,子弹打穿棉被,嵌在床铺里侧的墙上。
顾福广伸手托住她扑倒向床的身躯,左手按动扳机。一发,两发,移动枪口,再一发。目标缓缓倒地的瞬间,四周一片安宁,甚至能听到野猫的叫春,甚至能听到伤口汩汩往外冒出液体的声音。到这会他才看清,他的右手正按在老七小腹下的毛丛中。她那原本鼓胀得像个小山丘似的耻骨,此刻变得像是无比尖锐,像是块僵硬的岩石,刺压在他的手掌上,让他的手掌向后翻折,让他的手腕感到无比疼痛。而他的手心里,还是能感觉那逐渐变凉变硬的腿缝里那一丝潮湿的暖意。
顾福广坐在蜡烛店的阁楼上,一根接着一根抽香烟,满脑子想着要复仇。
⑴Bard,Rue Eugine,东段在今之自忠路,西段在今之太仓路。
⑵今之金陵东路。
⑶Route Voisin,今之会稽路。
⑷今之人民路。
二十三
民国二十年六月十七日下午三时
顾福广站在德兴旅馆天台上,用一只赛马场观众使用的千里镜观察巨籁达路⑴对面那幢房子。他把旅馆的三楼整个包下来。半小时前,他装扮成安装灯箱的工人在三楼房间外的阳台上忙碌。这会他的位置比刚刚更高,对面整个花园尽收眼底。这花园的大门在更北面,在福煦路上。
福煦路181号是众人皆知的福康俱乐部。是赌场,是帮会里“大先生”顶顶重要的一项财源,也是他结交朋友的地方。确实众人皆知,但并不是人人都可以进门。想赌钱?法租界有的是地方,公共租界的英国人禁赌之后,赌场纷纷往南搬家。只有阔佬才能进入此地。赌客进场需找人担保,只要你有资格进门,先领一千大洋筹码,离开时结账。
这是一幢三层洋房,红瓦宽檐,墙面高低错落,从那些分布各处的窗子和阳台里,全副武装的警卫可以完全控制围墙内任何一处地方——占地整整六十亩的花园、草坪和建筑。装饰繁复的墙体(大量的牛角雕花和隅石结构)正好可以掩藏火力。顾福广看到马立斯小宝站在门廊上的二楼窗口,这是一间警卫室。昨天晚上他和朴季醒装成两个豪赌客人走进那幢楼房。朴季醒从前在剧团干过,乔装打扮比他更在行。警卫室的视野极为开阔,从警卫室北侧朝向福煦路的三扇竖窗里,用两支手提式机关枪就可以封锁围墙和大门,南侧竖窗的机枪负责草坪花园和后门。
这家伙正准备离开那里。他手下有三十名武装警卫,那地方到处都是现金,全都是毫发不可受到伤害的大人物。现在是下午三点,他可以离开几个小时,晚饭过后他必须回到这里,八点左右,大先生会准时来打牌,他打的是挖花牌九,一边打一边唱,“么钉三寸长”,“我(娥)是白癞痢”,足足会唱上四五个小时,到那时他就寸步不能离开。这情况是林培文从花房工人那里打听来的。
他个子不高,壮得像巡捕房铁甲车上的炮塔。他的毛病是好挤眼睛,越紧张越挤得更厉害。但老顾这会看不到他挤没挤眼睛。上礼拜天晚上,他派出的三个杀手全部被老顾击毙,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
这会他离开老顾的视线,想必是在巡视各处房间。小间全是空的,只有大厅轮盘赌和摇缸桌边坐着三两个人。在客人休息用餐的酒吧间,他又一次出现在老顾的千里镜中。他往皮烟盒里塞雪茄,他跟酒吧间女佣说话,又走过去望望窗外。草坪后,南面围墙上后门紧闭,门内花房边坐着警卫,在阳光下打瞌睡。
他朝大铁门走去,他消失在围墙背后。顾福广一点都不担心,现在,林培文会盯着他。他们已在这地方观察过好几天,对他的出行规律极为熟悉。他会斜穿过宽阔的福煦路,好像这条大马路上就他一个,没别人,也没有那些来回疾驶的汽车。他会直接走到大陆租车行的账台上,租一辆汽车。开单付钱,等柜台里的职员让他上车,他就笃笃定定出门(说不定还在门口点根香烟来)。他会拐个弯,转进隔壁弄堂,朝弄底的车行停车场走过去。
从他站在柜台上开单起,一直到他走进停车场,正常大约需要三分钟。这点时间足以让林培文那个小组做好一切准备。包括上车(他们早就开好单子,声称在停车场等待另一个人到来)、让司机在大门口调好车头(大门口正好是司机休息室看不到的死角)、控制住司机(用枪指着他,把他赶下车,迅速把俘虏转移到门口左侧的工具间里,把他结结实实捆起来,连嘴巴都用吸水性极好的棉布团塞满)。
林培文这个小组里没人会开车,顾福广让朴季醒跟随一起行动。此刻,朴季醒会坐在司机座位上,戴着他那顶古怪的绒线帽。绒线帽的边向上折起,一直折盖到圆锥顶端,跟那个扬州狮子头大小的绒球一般高,滑稽得像是过长的包皮。
按照他的要求,每个参与行动的人都必须穿最普通的衣衫。但每个人都要在身上最显眼的地方佩戴一样最最古怪可笑的配件。比如说林培文,用白色医用胶布把那副琥珀色的眼镜架子全都裹起来,连两副镜片中间的横梁上也包着厚厚的一团橡皮膏。这是个小窍门,你要是身上有一样让人一眼就看到的滑稽物事,别人就会忘记你的长相,单单记得那个丑怪的特征。
此次行动的目标,不仅仅是杀掉这个在租界里以蛮横著称的帮会打手。顾福广的计划要比这个多得多。
一旦马立斯小宝挤眉弄眼走近汽车,朴季醒便要当即推门跳到车外,隔着那辆黑色的捷克车朝他喊道:“宝爷又是去香一筒?您老请上车。”愿福广考虑过朴季醒的口音问题,他只能说一口中国北方话。他觉得那不太要紧,大陆租车行雇佣大批山东籍司机。
马立斯小宝有吸鸦片的习惯。尽管俱乐部本身向客人提供不花钱的大土,他还是不想让人知道——特别是不想让大先生知道他的这项小嗜好。他总是让大陆车行的司机送他去北四川路。
后来,朴季醒向顾福广汇报情况说,他当时故意把车在门口来回倒几下,使车身的右后侧更加贴近工具间木门,“没给他再挤下眼的机会”,林培文是从右后车门跳进车座的。朴季醒打开前后排座位的隔窗,命令乘客稍安勿躁。他也不敢焦躁,因为一支二十响毛瑟手枪指着他的脑袋——其实是戳在他眼皮上。这会他就算想挤眉弄眼,也没法动弹啦。那一定是种奇妙的感觉,眼球上刺痛,眉心却会发痒,老顾快意地想道。
一到夜里,福煦路181号这幢洋房自己就变成一只大灯笼。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窗口里通通金光闪耀,好像那是一座炼金炉。在房子里头,金钱也确如溶液般不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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