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秋季-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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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好,我们这就放心了。人心换人心,白银换黄金,乡亲们对你不薄,你再想死真是对不住人了。
门外的吵闹声就在这时候响起了,有人要进来,有~个年轻的男人要进来。他操着一口城市口音大吵大闹,他要进来。童惠娴一听到这个声音整个身于就全软下去了。往开化,像一把水银倒在了地上,碎碎的,亮亮的,成了细细的小珠子,没有一颗能收得回来。童惠娴抓住了耿二婶的手,手指一片绵软。她无力的手指在做无用的努力。她的血在往上涌,她感觉到一股恶火正从嗓眼里冒出来,裹住了她,裹紧了她。无数颗金星正从她的双眼里头飞迸出去。童惠娴抓住耿二婶,要过她的耳朵,说:“让大伙走。让乡亲们走。我这儿不要人。”
耿二婶噙着泪,很郑重地点点头,扯起了嗓子说:“大伙儿散了,散了。”耿二婶走到门口去,大声说:“走。快走。童知青说了,这儿不要人,她谁也不见!大伙儿散了,散了!”
推搡和殴打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传到童惠娴的耳朵里的,她听到了有人正在挨揍。童惠娴恶火攻心,说:“别打他,你们别打他。”但她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见了。童惠娴的眼前一片黑。她昏了过去。
童惠娴再一次醒来的时候用眼睛找耿二婶。童惠娴说:“二婶,给我熬点粥。”耿二婶的脸上是喜出望外的样子,说:“你想过来啦?”童惠娴说:“我想过来了。”赤脚医生正从门外进来,天气太冷,他一进来卷进来一股冷气。赤脚医生看了童惠娴一眼,才几天的工夫,她整个就换了一个人了。她的面庞使人联想起纸,石灰,医用纱布,而一双眼睛就像雪地上的反光,天空越晴朗,,、光芒就越寒冷了。童惠娴的黑眼珠再不像流水了,失去了顾盼,失去了眨巴。童惠娴说:“麻烦你把支书给我叫过来。”医生走后童惠娴请耿二婶给她梳头,脑袋却支不住,不停地往两边挂,只好就算了。童惠娴要过镜子,看了自己~眼,镜子像冰,她的一张脸就全在冰的下面了,封得严严实实的。童惠娴就这么望自己,随后把镜子提到嘴边,哈了一口热气。镜子让这股热气弄糊了。村支书的到来同样带进来一股寒气。童惠娴无神地说:“我想到小学里头做代课教师。”村支书听了这句话心里就明白了。这个城里的漂亮丫头还是知恩图报的,还是有良心的,她的良心还没有丢到美国去,村支书说:“你对得起我,我也不能对不住你,过几天你就到商业店去卖酱油醋和糖烟酒!”
‘戏不去卖糖烟酒,“童惠娴说,’哦就想做代课教师。”
腆着大肚子的童惠娴终于变成“童老师”了。“童老师”,多么美好的一种称呼。
童惠娴整天呆在学校里。除了吃饭和睡觉,她整天和孩子们在一起,给他们讲刘胡兰的故事,邱少云的故事,收租院的故事。给他们讲述加减乘除,四则混合运算,公厅与市斤和克的关系。她给他们朗读课文。
夏天的太阳红艳艳,冬季的雪花飞满天。
她教孩子们唱歌。让孩子们站到操场上,手拉手,而她自己则拿了一只小手鼓,有节奏地打起了节拍;
噪啦呼啦多拉多,
学多拉嚎咪来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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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啦嚎咪来多来,
来发咪来多来多,孩子们喜欢她。他们的阅读与背诵都带上了城市口音,像电影里人的说话似的。他们的说话多了“不但……
而且……“与”因为……所以……“,他们在与大人的交锋当中以”童老师“说的作为一种准绳。童惠娴的话是耿家圩子的”童老师语录“,它验证着正误,好坏,一句话,她的话使孩子们明白了坚持正确与反对错误。孩子喜欢她了,大人也就更喜欢她了,孩子们叫她”童老师“,大人们就再不拿她见外了,一起喊她”童惠娴“。舍弃了姓氏是一种”自己人“的称谓,里头就有了最朴素的阶级情。女人在这一点上有先天条件,她和什么人”睡了“,她就必然属于哪个阶级,‘她老婆”不就是睡错了床么?而惠斓也开始用里下河一带的方言与人打招呼了,诸如“可曾吃过呢?”诸如“上哪块去呀?”随着大儿子耿东光的降生,童惠娴知道自己的“根”在这块姓耿的土地上是“扎”下来了,什么是“根”?根就是泥土的纵深,泥土的植物部分。
这不就是生活?童惠娴问自己,生活不就是大家都这样,而你也这样了么?平静下来了,“认了”,其实生活就开始了。
但童惠娴并没有平静,并没有“认了”。她瞒得住自己,但瞒不了梦。藤蔓一旦有了断口,梦就会找你,梦就会挂在那个断口上,以液汁的方式向你闪耀最清冽的光芒,向你诉说攀扯的疼痛与断裂的疼痛。童惠娴一次又一次梦见徐远,他就站在河边,脖子上套着手风琴的琴带,满面英俊,精力充沛,快活而又自负的模样,童惠娴就靠过去,像藤蔓一样,小心地、卷曲着地、无比柔嫩地靠过去。但每次就要攀沿上去的时候她就断了。断回流出了液汁,她无能为力。随后徐远就拉起了手风琴,2/4拍的,又单调又粗鲁。随后童惠娴就醒来了。那不是徐远的手风琴,是耿长喜在打呼喀。耿长喜在喊完了“姐”与“鸽子”之后通常要打呼喀。他不太喜爱吻、抚摸、悄悄话。他就会扒衣服,扒完了就“鸽子”,“鸽子”飞走了就睡。
这个过程差不多在晚上九点之前,而到了凌晨四点童惠娴差不多就醒来了。四点到六点是童惠娴最清晰的时刻,也是最恍憾的时刻。她每天都要经历这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头她不是“童老师”、“惠拥”,而是“童惠娴”。每天都有这两个小时她避不开自己,就像水面避不开浮云,燃烧避不开烁痛,秧苗避不开穗子的叹息,麦子避不开雪白的粉碎。
这通常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屋子里一片漆黑。漆黑伴随了尿、脚和烟的气味。童惠娴睁开眼睛。她的黑眼睛如这个时刻与这个房子一样,没有亮的内容,没有“看”的内容。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黑暗中,她知道自己有一双黑眼睛。她悄悄地抚摸自己。她的手指辨得出自己的身体轮廓。她对自己说:我在我的身体里。
而童惠娴的指头时常在自己的两只Ru房之间停住,把自己的手假想成另一双手,那双手抚弄在她的Ru房上,仿佛弹击风琴雪白的琴键,弄出了一排响来。她的身体在那只手的弹奏下涌动了吟唱的愿望,重惠娟耸起了胸脯,她的身体随着指头长出翅膀想飞,像远飞的大雁。
但是液汁流淌出来了,挂满了她的面颊。
“我不甘心,我死了也不甘心。”
耿家圩子离刘家庄只有十二里路,但是,这十二里路成了童惠娴的永恒遥远,她怎样努力都不能走完这十二里路的。这十二里路是她的伤痛,她的空隙,她的不甘,十二里路,成了童惠娴的心中一条巨大修长的伤疤。
童惠娴再一次见到徐远已经是在两年之后了。她是专程步行来到刘家庄的,徐远的变化相当显眼,除了说话的口音,他差不多已经是刘家庄的一个村民了。他的脸上有了胡子。他的手上还夹了一根勇士牌香烟。他的皮肤粗而黑,只剩下手风琴年代的轮廓和影子,但他的笑容依!日是那样爽朗而快活,他把手上的香烟扔到仓库的门外去,大声说:“晦,是你!”
童惠娴一只脚跨在仓库的里头,另~只脚却站在仓库的外头,身于情在了门柱上,童惠娴说:“是我。”徐远说:“怎么还不送来?”童惠娴说:“我不是进来了?”童惠娴说完这句话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悲伤向上攀沿,像青藤,盘旋着往上,又说不出来处。徐远一脸极高兴的样子,却再也没有说出话来。徐远只是重复说:“是你。”
童惠娴便也重复说:“是我。”
仓库相当大,洋溢着谷物、化肥、农药的混杂气味,又新鲜又陈腐。徐远就站在这股浓郁的气味里头,同样带上了新鲜与陈腐的气息。童惠娴弄不懂怎么刚一见面自己就背过脸去了。仓库的迎面是一块开阔的打忙场,河边垒了两难高耸的稻草垛。稻草垛大极了,像新坟,童惠娴回过头来的时候目光正和徐远撞上了,徐远笑了一下,童惠媳也笑了一下,短短的像一片风,没有来处也说不出去处。
徐远说:“我看仓库。”
童惠娴说:“我知道,你看仓库。”
徐远的身后是各种谷物堆成的堆,用芦苇的苇子围成一个又一个圈。徐远把手伸到面前的菜籽堆里去,说:“今年年成好,丰收了。”童惠娴便说:“我们也丰收了。”童惠娴走上去一步,同样把手伸到菜籽堆里去,乌黑的菜籽溜圆而又光润,滚动在皮肤上,有一种沁人心脾的细腻,童惠娴突然就想起了漫天的油菜花,黄黄的一望无际,散发出大地与阳光的香,那些鹅黄的花朵而今凋谢得无影无踪,变成了溜圆而又光润的菜籽,童惠娴的手掌在菜籽堆里头抓了一把,菜籽贴着她的指缝却全都溜光了,像流淌,只给她留下了近乎慰藉的空洞,童惠娴感受到一种空无一物的怅然,往心里钻,她十分不甘地又抓了一抓,最终却抓住了一只手,是徐远的指头。徐远的手指挣扎出来,却抓住了童惠娴。他们的手在抚摸,菜籽涌起了无声的浪,汹涌不息,浪决堤了,童惠娴感觉到自己宛如菜籽那样不可收拾往平面里头滚动,不可收拾地四处流淌。
他们抽回手,仓库里的气味奔腾起来,闪烁起伤心的星。
仓库的木门巨大而又厚重,关上的时候发出了两声粗重的闷响。白天被关在了外头,白光偏偏地从门缝里斜插了进来,光带上了气味,是仓库的混杂气味。
他们的身体在麦粒上困难地扭动。他们不说话,他们用泪水倾诉了各自的心思与哀怨,麦粒被泪水和汗粘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童惠娴看见自己的身体,正伴随着一种节奏,发出耀眼的青白的光芒,一阵,又一阵。童惠娴咬住他的肩,童惠娴伤心至极,哭出了声音,说:“抱紧我,抱紧我。”
黄昏时分他们已经是麦堆上的两躯尸首。徐远卧在童惠娴的身边,很轻地吻,反复地吻。
童惠娴用双手扒过来一些麦子,把自己的腰部垫高一些,今天是她排卵的日子,她的第十五天,作为育龄女人的第十五天,她算好了的,在这个下午她的身体具有土壤的意义,用不了很久她的身体就会开春的,漫天遍野的油菜花一定会从她身躯上绽放开来。
但他们不说话,他们只是吻,流泪。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倾诉语言。他们的命运、苦难、困厄、被蒙骗。爱、希望、挣扎,还有幻灭,都会变成一种语言。这一代人的语言是无声的泪与偷偷的吻。他们最大的慰藉就是眼对眼,泪对泪,别的都无从说起。天黑了,仓库里的气味再一次浓郁起来,而童惠娴的黑眼睛在仓库里头乌黑地闪烁,身子底下的麦粒一点一点凉下去,童惠娴支起了身子,俯在徐远的身上作最后的长吻。这个吻有哀伤那么长,有思念那么长,有夏夜里流星的尾巴那样长。后来童惠娴摸到了衣服,她开始穿。她说:“我走了。”
徐远说:“再等一等,再黑一点,我送你。”童惠娴说:“不。”徐远说:“为什么?”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