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茫-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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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学尧说,你看你看,还没讨论完呢。
唐源说,还有啥子好讨论的?你又不是没长眼睛。你去看看隔壁的宝岛电子,看看那些女工你就晓得啥子叫个剥削。
赵学尧说,好好,我一定去。
他听说过宝岛电子,是家电子元器件公司,因为是流水线生产,工人几乎无需培训就可以上岗,故而工人流动得特别快。有人说宝岛电子老板赚的根本不是产品利润,而是临时工的临死工资。这话有几分真实很难说,但他们每天都在招工却是事实。宝岛电子是村里的“主力黄牛”,每年各种费用要缴上千万,村里对他们另眼相看也十分正常。有好几次,赵学尧看见文总站在写字楼门口对一些哭唏唏的打工妹发脾气,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有话到公司去讲嘛,找陈太去讲嘛,找我没用的嘛。这样路过宝岛电子门口时赵学尧就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进去。 有些信息是明白无误的,用文总的话说就是:上头只要我保护投资环境的,没要我去管你们公司的事情。
既然上头不管,村里不管,幸福开发总公司不管,他赵学尧自然也不好管的。他发现,自己的本意不过是想了解多一些情况,却给打工仔们造成了一些错觉。把他赵学尧当成个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显然这对谁都没有好处。赵学尧并不认为自己是个白领,他甚至甘愿把自己看成普通打工仔,不能再普通了,就像路边的砂子。半年的流浪生涯造就了他绝对的人道主义情怀。他的同情心始终在穷人一边,这没有问题。然而当他还无权实施伟大的人道主义的时候,当他还端着老板的饭碗的时候,他能怎么选择立场呢?
这么想着,不觉就把头扭回去看了一眼,不料正撞上唐源冷冷的目光,嘴角还挂着一丝讥讽的微笑,赵学尧顿时如芒在背。
唐源确实是个爱动脑子的青年,有些问题想得还很刁钻,问得你张口结舌。比如他会故作天真地引你上当:赵顾问,现在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对不对?对呀。既然是初级阶段,那阶级斗争在啥子阶段熄灭的?
还有,赵教授我有个问题想不通哎,从前没得多少工人的时候,全国也不过两百万的时候,天天都在喊工人阶级,劳工神圣,咱们工人有力量!现在广东省就有几千万工人,怎么听不到工人阶级四个字了?我们是啥子人?是打工仔,是农民工,是外来劳务工,是来深建设者,就是不叫工人!
这些问题,以及隐藏在背后的更尖锐的问题,显然不是赵学尧能够回答的,他还没这么傻。他只能打哈哈,高挂免战牌,不争论,一心一意谋发展。
12
赵学尧终于找到了行动目标。半个月以后,署名赵常的三篇文章在党报陆续打响。第一篇是报道,《幸福的轨迹--记幸福村共同富裕之路》;第二篇是理论,《从股份制到共有制--幸福村发展模式的启示》;第三篇是通讯,《牧童遥指幸福村》。
文章一见报,赵学尧立马牛起来,很有点扬眉吐气的意思。一进写字楼便有七八颗脑袋伸出来喊,早晨,赵老师。赵老师早晨!
最可喜的变化是文总。文总现在天天都要在办公室里坐着看文件。区里开个会什么的从前一般都是副手参加,现在不但亲自去而且积极发言,拥护啊支持啊什么的。此外,就是把西装披在肩头两手抓住衣襟走来走去,把眉头很深刻地皱起来思考问题。
这一切都令赵学尧满意到了十二分,心想不管有几分真实,只要他意识到了就行。说到底文总是个极聪明的农村干部,你想要身份想要面子,你缺的就不是钱。到了这份上,你有一个亿跟有一百个亿能有多大差别?你缺的是一把把物质变精神的钥匙,这把钥匙在赵学尧手里攥着。是赵学尧在为你开启这扇阿里巴巴大门。
要发这几篇文章赵学尧事先没向文总透露,他认为这步棋走得极好。现在文总也不跟他谈文章的事。一切都如行云流水自然天成,工作有了成绩,自然就有了宣传报道,没什么可说的。这样就给文总留下了足够谦虚自如的心里空间。是他们搞的,我又不知,有什么好吹的嘛,哎呀这些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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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苍茫 四(1)
16
赵学尧现在只想一件事:赶紧把这台戏唱出去。这回文总是真下决心了,要斩断情缘。而且非要赵学尧出马不可。他拉着赵学尧的手拍了又拍,千言万语说不出的样子,几乎不能自持的样子。说小迟好佩服你的啦,你口才好好的啦,你去讲好过我一万倍啦,再说下去眼就红了。本来斩断情缘纯属私人问题,这样一来弄得赵学尧也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抽空又通了“常委热线”,何子钢尖声讥讽道,你有什么资格谈愿意不愿意?老板的私事就是你的公事。你就是老板的私人助理,是老板给你开工资不是?这本来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他能主动提出让你办是求之不得的事,你反倒草鸡了。去,不去就前功尽弃了。
于是,赵学尧就觉得自己像一个没见过血的刽子手,来亲手腰斩迟小姐。
天香花园在一个闹中取静的高尚地段,类似旧上海的霞飞路。当初取这个名字也许就有投资商的智慧含量,给人不少温柔甜腻的想象。只是近二年被香港传媒一炒,“二奶村”名气大震,使得一些高尚人士走近它时表情复杂了许多。
迟小姐说,赵老师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可你想过没有,来深圳的女孩有几个想正经过日子?你自己是这么打算的吗?又说,赵老师我不怕你笑话,我还真想过死。那个母子俩自杀的事你知道吧?就是那个被遗弃的?把孩子推到汽车底下的那个?那天看电视新闻,当时我就对老头子说,要是我,才不那么傻呢。两个人就是真死成了,又有什么价值?被车碾得血糊拉稀的,活着就窝囊,死了连美感都不要,真是不值。换上我,一定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给自己化上妆,你知道我从来不化妆的,但那个时候一定要化。我要让那一刻是最美丽的。然后换上白睡袍,然后听着安魂曲,然后躺在床上,然后……老头子当时就傻了!迟小姐冲赵学尧一伸舌头。
赵学尧忽然就有些明白,文总为什么会这么突然作出决定。他一定是再三考虑过了,这事是拖不过去的,长痛不如短痛,他一定是害怕了。
迟小姐问,赵老师你有话要说?
赵学尧想了一下,说我这个人不会说话,我能在幸福村呆下来与迟小姐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我心里太明白了。从某种意义上说——
别说意义,说意义就没意义了。我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迟小姐声音发抖,好像有些明白。
赵学尧说是是,你看我这个人站了半辈子讲台,算是个以嘴养嘴的货色,其实根本不会说话的。赵学尧说,其实你该明白,没有不散的筵席。
迟小姐冷笑,说明白,而且也早就明白,这事非你来说不可。
赵学尧说我是受人之托,所以……
应该是受人之命!没关系,你挣你的钱,我挣我的钱,我不在乎。
赵学尧说,你们这是一段情也好,一个家也好,总有散的时候。其实照我看也不见得是坏事。
知道。
文总人还不算坏,对你是真舍不得。
知道。
文总也该收山了,现在身体也差多了。
这我更知道,每回怎么干我还不清楚吗?我就像一个刚出水的青蛙!
赵学尧吃惊地抬头,看到一脸讥讽,冷得象块铁。话已说得如此到位,反倒无话了。
她说,你谈实质性的。
如果按原先的协议,就简单得多。
半年,三十万,然后走人。
可是又有了孩子。文总说了,儿子你尽管放心,什么时候想来看都可以。。 最好的txt下载网
问苍茫 四(2)
迟小姐不吭,看着赵学尧。
当然,他太太那边还得做点工作,他们的儿子不成器,会对你儿子好的。
迟小姐还是看着他不吭。
赵学尧就掏出支票双手递过去,说文总请你自己填,他说随便你。
迟小姐看着支票,翻过来复过去,然后抓笔就写,写好后从包里找出一张牡丹卡,说,麻烦赵老师替我转进去。
赵学尧接住,一眼瞥过,心脏一阵痉挛。
2000万!赵学尧脸都灰掉了。不过他不便发表评论,于是不着四六地胡扯几句便起身告辞。
18
见到文总,赵学尧的情绪缓和了很多,大致情况说了一下,重点强调迟小姐流了泪。文总也没说什么,拿着支票怔了半天,说不上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钱。对此赵学尧自然不便问,因为事前文总就认为,只要她接受了支票,事情就成功一半。
果然,文总说,算啦,没所谓啦,由她高兴啦。
赵学尧深感失落,想想自己的激动,想想何子钢的挖苦,傻瓜一样白白浪费了许多表情。现在才终于理解何子钢的四项基本原则不是空穴来风。既然如此,他何必自讨没趣呢?接下来的日子赵学尧就躲进房间里思考自己的书稿。
这部稿子令赵学尧信心大增。而今的经济理论界实在浮浅无聊,学几个英文单词就大谈市场经济了。赵学尧觉得,他才是真正抓住了中国变革的一根筋。他觉着,这本书的轰动是确定无疑。他想,付出了多少代价啊,他是置公职于脑后的啊,他是第二次插队落户啊,他是真正深入基层投身实践的啊。他觉得,他已经看见自己的曙光了。
文总见他写文章也很高兴,嘴呲得荷花一样,说,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啊。连多坐一会儿也不好意思。其实赵学尧是很愿意跟文总聊天的,关于老文家的历史,关于胜利村与幸福村的历史恩怨,关于不同的发展道路,随便聊好了。文总也很有悟性,有些内容赵学尧只要稍加引导他就能得出结论。比如从船大不怕风浪到规模经营,从有钱大家赚到人人当股东,从劳动资本到土地资本,从公有制到共有制,等等等等。赵学尧要让他分不清是自己的故事还是赵学尧的理论。赵学尧很得意这一笔,相信总有一天这些就能派上大用处。而且这一天已经不远了。到那时何子钢就会发现,他不过在幸福村抓到一点皮毛,捞到一个小官,而自己却为中国农村找到一条道路。比起这个,暂时的失落与苦熬又算得了甚?
关于出书,文总并不懂,他只问,要几钱呐?赵学尧说不是钱的问题,关键是意义重大。文总说,湿湿水啦,要几钱你话我知,我文念祖这点面子是要的,赵老师你放心。赵学尧便有些失望,对牛弹了琴一样。他们是现实的,只看到钱,还有一个现实他们看不到。当全国人民都来学习的时候,他们就明白有些东西不是钱可以买到的了。
赵学尧现在是彻头彻尾把自己当做一跟毛,要附在幸福村这张皮上了。他觉得自己甚至是怀有一种愚忠的情结,一切都为文总的大计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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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有打工仔来敲门,说是有个朋友想请他去火车站见面。赵学尧立马就想到是唐源。
这两天的诸多变化令赵学尧心里七上八下,老郭突然消失,家里是冷清了,可也让人觉得空虚。好像是少了一个参照物,反而看不出自己的优势。唐源的事也是一块心病,他不知他们是怎么跟唐源谈的。他希望是礼貌一点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