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苍茫-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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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苍茫 九(7)
柳叶叶问,小青是不是跟那个蔬菜老板?
毛妹点点头,又叹了气。
这间窝棚有三张地铺,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哪个也想不到在深圳会有这样的地方。听到毛妹这样讲,她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中午,那个瘸子赖汤圆来了,毛妹现在是正式委托他了。一见柳叶叶就说,想不到吧?山不转水转!
柳叶叶说,那我也委托你了,好好地办。
唐源说,你不捣乱就不错了。见柳叶叶脸红起来,又说幸亏张毛妹了解你,不然我都懒得理你。
唐源这个人说话随便,但头脑清楚,办事也还认真。他把几份文件摊在地上,一样一样讲给毛妹听。劳动局的劳动仲裁受理书,卫生局的工伤等级鉴定书,还有各种文件的规定。他说,这些你都收好,我只要复印件就行了。现在我们不跟他们纠缠为公还是为私,也不听流言蜚语,我们只是维权,主张工伤赔偿。
柳叶叶问,那他们搞那些证明起什么作用?
那都是吓唬人的,气势上把你压倒。好像你是有过错的,你是理亏的,然后他就跟你私了。他出一点钱还是他发扬人道主义,你还要感谢他。很多打工仔不了解,都上了套。
但唐源说,你要有长期打算哦,拿到钱不是那么容易的。
长期是好长啊?
唐源说,劳动仲裁,起码半年。他不服,打官司起码又是半年。一审判过了他还不服,上诉,二审又是半年,前前后后没有两年拿不到钱。这期间还有各种各样的费用要发生。所以说穷人是打不起官司的,拖都把你拖死掉了。不过好在你还能种菜,你一定要坚持下来,这一点很重要。我肯定会支持你的!
柳叶叶问,怎么样才能快一点呢?
唐源想一下,说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你们老板良心发现,不想拖下去,这种可能性很小。二是新闻媒体介入,成了一个社会热点问题,老板害怕了。
柳叶叶说,我认得一个编辑。
唐源说,那你一定要试一下,哪怕有一点可能都要争取。其实有的时候,只要记者采访一下,老板就害怕了。我们的目的是拿到赔偿,又不是想闹事。
实实在在说,夏悦还是尽了力的。第三天就有记者来采访,还给毛妹拍了照片。他要毛妹把面纱揭开给他看,当时就往后一仰,差点摔倒,好半天脸色都没恢复。他要走了毛妹从前的照片,他说有了这样的对比,就更有说服力。
只是,那个报道和照片始终没有出现。毛妹天天去买报纸,翻报纸,翻到的只是一页又一页的失望。
唐源来了,是来送劳动仲裁受理书的。他带来一袋米一桶油,他们在一起煮了一顿饭。可是哪个也吃不下。
毛妹问,啥子叫个恶意讨薪?
唐源说,就是老板欠了你的工钱,你不能随便讨,要等老板高兴的时候才去讨。你惹老板不高兴了,老板脸上挂不住了,可不就是叫恶意吗?
毛妹又哈了一口气。
柳叶叶想,从前地主想长工多做活少给钱,还要半夜爬起来去学鸡叫,辛苦得很呢。现在不给工钱反倒得了理,还理直气壮了?讨工钱还讨个恶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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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公司里组织看电视。从来没有过的,停了工去看电视。本来是柳叶叶的夜班,主管过来说,要求停工去看呢,可见电视很重要,于是就把人带到饭堂里、写字楼底下。其实公司这批货很急,工人也很急,到年底了,几个月没放粮了,都急。
原来是电视台和幸福村共同主办的一次文艺晚会,幸福村的几家公司为希望小学捐了款,自然成了主角,幸福村的领导和公司的老板都坐在第一排。工人们在喊,老板,快看老板!
电视里,公司的陈太穿着黑底红边的旗袍,胸口绣了一朵鲜红的大花,红花一直连上肩头,镜头里出现了好多次她的特写。她面孔白中透红又细又嫩,五官分明顾盼有神,特别上镜头,尤其是那种沉静地微笑,矜持地鼓掌,显得又高贵又典雅,特别有文化。有些新工人没见过陈太,还禁不住地问,她真的是我们老板吗?哇塞。
常书记没有去电视台,倒是在组织大家看电视,看上去情绪不高,眉头紧锁心思很重的样子。这让柳叶叶有点解气,不晓得为什么。也许因为大家都在电视里看到了从前那个姓马的经理,穿着迷彩服出现在电视里,而他却在公司里忙前忙后。柳叶叶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他打招呼,他却从身边擦过去了。当时确实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被一股气浪冲得一趔趄。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是又没有。
主持人用那种甜美的表情,煽情的腔调,介绍了这些孩子们天天在夜晚能看到星星的房子里学习和生活。她还说她问过孩子们,想不想来深圳看看,他们说想看看深圳的平房是什么样子。她说你们一定不要以为孩子们天真,其实这是每一个山区人的梦想。接着主持人兴高采烈地宣布,我们邀请孩子们到深圳来,就是为了帮助他们圆梦,让他们看看,深圳不仅看不到平房,连楼房都高得望不到顶呢。接着,美丽的主持人宣布,现在我们请出美丽的深圳市宝岛电子公司董事长陈、徐、钰、仪女士!这几个字有些绕口,她念得一脸通红。然后陈太上台送给孩子们每人一个书包,然后,陈太跟这几个孩子以及深圳本地的小学生们集体演唱一首歌曲《感恩的心》。
陈太唱得十分投入,十分感人,观众席上有不少人热泪盈眶了,不断擦眼泪了,陈太抱着孩子们挨个亲吻了,掌声和欢呼声达到高潮。然后是捐款,陈太把一个两米长的大牌子赠给了带队老师,上面写着100万。老师连连鞠躬,孩子们连连鞠躬……
谁也没料想到,这就是老板的最后一次公开露面。
当然更没有料想到,毛妹也在另外一个地方看电视。毛妹受到的是比她还要强烈十倍的刺激。
就是这天夜里,柳叶叶刚下夜班回到宿舍,还没坐下,就听到外面喊,出事了出事了,有人跳楼了!她一惊,拔脚就冲下楼,然后心就跳得急,眼皮眨得凶,气也透不过来了。
然后她就看见了毛妹。
问苍茫 十(1)
52
张毛妹的事,其实常来临是讲过话的。这女孩老实,又肯干,他是清楚的。何况,张毛妹还是他接来的第一批女工,怎么着也算是嫡系。所以开头说她想去扑火,他也是相信的,说她不知道PVC的厉害也完全可信,但说她是讹诈,是碰瓷,就绝对不可能。如果当初能优待她一点客气一点,即使不按标准办,也是摆得平的,不是完全谈不拢,他了解张毛妹,那孩子老实。
但争取归争取,老板一口咬死,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不按陈太的意思说,他能说什么?陈太一句话就把他顶死了,你在讲什么啊?阿临你在帮哪个啊?企业利益还要不要?
这话是有道理的。企业利益当然不是老板一个人,当然还有员工,但主要就是老板一个人。你是谁?职业经理人。你帮谁打工?帮老板。从前在国营企业,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企业利益就是国家利益,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你和工人谈话就是代表国家在说话,所以你才可以既有人情又有原则,既有政策又有灵活,既不违背组织又不得罪个人。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变得简单而又尖锐:你在帮哪个啊?
事情搞到这一步,他明白,陈太也受不了了。陈太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她的高贵和优雅,都不是装出来的,这点确凿无疑,他有亲身体会。她就是受了马明阳的影响,相信什么人口红利,不然她也不会那么坚决,陈太本来并不是很难讲话的那种类型。
只是,这些女孩子也太脆弱了,太不负责任了,太不珍惜生命了,好死不如赖活着啊,你也对不起你自己父母啊。事情明摆着,张毛妹不是受不了毁容,而是受不了冤屈。说她的故意往火里跳这个话本来自己也不信的,可是他们都这样讲,那个律师还采集了证据,搞得自己也疑惑起来,搞得大家都疑惑起来,搞到最后神经终于崩断。
他忽然想起柳叶叶,那个挺可爱的女孩,突然扑到他面前说,毛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事情搞到这种地步,他能有什么办法?
陈太也慌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我今年真倒霉啊,从秋天到现在,事情一件接牢一件,没有一天太平。阿临你是个男人啊?你说过要保护我的啊?怎么办啊?你讲话啊?这时候才想起他是个男人,是个大哥,要把所有的难题推给大哥去处理。她哭了,泪水是那样鲜亮地流下来,求你啊,拜托啊。他们在酒店的大堂里会的面,她说她不敢回公司,她实在搞不懂大陆的事情,她这个人顶怕血腥气了,见不得悲惨的事情。陈太给了他一张卡,里面有30万,说透支一点也行,先把方方面面摆平了再讲。
现在他能怎么样?他不帮她谁帮他?还能靠那个马明阳吗?所谓家贫怎么样国难怎么样,关键时刻不还得靠他?起作用的还是他那颗倒霉的责任心。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他是非站出来不可了。他说,你要走就走吧,休息一段时间也好,家里的事不用太着急,你放心吧。
陈太瞟了他一眼,轻轻说,我那里敢休息啊?还不是出去找钱?你赶快把这批货发出来,等我好消息。然后陈太定定地瞧了他好大一会儿,把嘴撅了一下,匆匆拉手又匆匆分开。
53
这天夜里,赵学尧已经吃过安眠药了,正迷糊着,文总打电话让他赶快到办公室来。听口气是没得商量的,他头一下就疼裂开,出一身大汗才缓过劲来。
问苍茫 十(2)
这些日子,文总经常性地会提一些没来由的问题,而且马上就等着要答案,他比百科全书还厉害。当然这个表现并不令人反感,恰恰相反,它说明自己的努力已经见到了成效,这心情就像一个老师在培养高考状元,考试的是学生,备考的却是老师。过完年紧跟着就要开“两会”了,文总有些紧张也属正常。
到了办公室才发现气氛不对,不但公司的两个副总在,胡小姐在,文总的弟弟文念虎在,连宝岛电子的常总也到了,紧跟着连何子钢也赶到了。
赵学尧看看何子钢,何子钢两手一摊。
文总说,我们内部开个小会,宝岛电子要出事了。你们说怎么办?文总是这个风格,话不多,总是直奔主题。显然文总担心的不是宝岛公司出事,而是出事以后的影响。两个副总把话就说得很明白:老板这边要去北京,那边又在闹事,像个乜呀。
都是内部人,省得绕弯子,话题也简单,可是疑问并不少。宝岛公司会出什么事呢?文总怎么知道一定会出事?赵学尧头还疼着,就把疑问推给了常总。在他看来,幸福村管理水平最高的公司就是宝岛了,它要出事,别的公司早就闹翻天了。
常总只是说,不会吧?虽然出了点问题,但主要是资金周转上的问题,事故处理方面的问题,公司生产还算正常,陈太出差还没有回来,等她回来这些问题自然就解决了。不会有事吧?
胡小姐忽然冷笑了一声,大家吃了一惊。
文总说,你们懂个屁。然后轻轻摇头。大家又吃了一惊。
这一惊,屋里就静下来。赵学尧这才觉得有些蹊跷,胡小姐以往是不参加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