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伯家的苔丝-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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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也难得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了;她的嘴唇发干,都快给噎住了。在这个麦垛的下面,正在吃饭喝酒的工人们的说话声和笑声,她听在耳里就好像它们来自四分之一英里以外。
“你对我这样说话太残酷了!”她说。“你怎能——你怎能对我这样说话呢?如果你心里真的还有一点点我的话。”
“不错,不错,”他说。“我不是因为我的行为而到这儿来责备你的。苔丝,我到这儿来,是要告诉你,我不希望你在这儿像这样于活,我是特意为你而来。你说你有一个丈夫,那个丈夫不是我。好啦,你也许有一个丈夫;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你也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其实他似乎只是一个神秘的人物。但是,即使你有一个丈夫,我也认为我离你近,他离你远。无论如何,我都要努力帮助你解决困难,但是他不会这样做,愿上帝保佑那张看不见的脸吧!我曾经读过严厉的先知何西阿说过的话,那些话我现在又想起来了。你知道那些话吗,苔丝?——‘她必追随所爱的,却追不上;她必寻找他,却寻不见,便说,我要归回前夫,因我那时的光景比如今还好!’——苔丝,我的车正在山下等着呐——我的爱人,不是他的爱人!——你知道我还没有说完的话。”
在他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慢慢地出现了一片深深的红晕,不过她没有说话。
“你可是我这次堕落的原因啊!”他继续说,一边把他的手向她的腰伸过去;“你应该和我一起堕落,让你那个驴一样的丈夫永远滚开吧。”
她在吃饼时,把她手上的一只皮手套脱了下来,放在膝头上;她没有给他一点儿警告,就抡起手套向他的脸用力打去。那只手套像军用手套一样又厚又重,实实在在地打在他的嘴上。在富于想象的人看来,她的这个动作也许是她的那些身穿铠甲的祖先惯常动作的再现。阿历克凶狠狠地一下子从斜靠着的姿势跳了起来。在他的脸上,被打过的地方出现了深红的血印,不一会儿,鲜血从他的嘴里开始流出来,滴到了麦草上。但是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镇定地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手绢,擦掉从他的嘴唇上流出来的血。
她也跳了起来,但是又坐了下去。
“好,你惩罚我吧!”她用眼睛看着他说,那目光就像是一只被人捉住的麻雀,感到绝望又不能反抗,只好等着捉住它的人扭断它的脖子。“你抽我吧,你打死我吧;你用不着担心麦垛下面的那些人!我不会叫喊的。我过去是牺牲品,就永远是牺牲品——这就是规律!”
“啊,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苔丝,”他温和地说。“对这件事我完全能够原谅。不过最不公平的是你忘记了一件事,就是如果不是你剥夺了我同伴结婚的权力,我已经和你结婚了。难道我没有直截了当地请你做我的妻子吗——是不是?回答我。”
“是的。”
“现在你不能嫁给我了。可是有一件事你要记住!”他想起他真心实意地向她求婚和她现在的忘恩负义,不禁怒火中烧,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生硬起来;他走过去,站在她的旁边,抓住她的肩膀,她在他的手里索索发抖。“记住,我的夫人,我曾经是你的主人!我还要做你的主人。你只要做男人的妻子,你就得做我的妻子!”
麦垛下面打麦子的人又开始行动了。
“我们不要再吵了,”他松开手说。“我现在走了,下午我再来这儿听你的回话。你还没有了解我呢!可是我了解你了。”
她没有再开口说话,站在那儿,仿佛呆住了。德贝维尔又从麦束上走过去,下了梯子,这时候,麦垛下面的工人们站了起来,伸伸懒腰,消化消化刚才喝下去的啤酒。接着,脱粒机又重新开动起来;随着脱粒机的圆筒转动起来的嗡嗡声,苔丝又在麦秆的沙沙声中站到了她的位置上,把麦束一个个解开,仿佛没有止境似的。
第四十八章
下午,农场主格罗比告诉大家,那一垛麦子要在当晚打完,因为晚上的月亮好,他们可以在月光下干活,而且管机器的技工明天也和另外的农场约好了。因此,机器的砰砰声、圆筒的嗡嗡声和麦草的沙沙声,继续不断地响着,工人也比平常更少有停下来的时候了。
大约在三点钟,还不到吃茶点的时候,苔丝抬起头来,往四周看了一眼。她看见阿历克·德贝维尔已经转回来了,站在栅栏门旁的篱树下面,不过她并没有感到吃惊。他看见她抬起头来,向她送过来一个飞吻,有礼貌地向她挥着手。这就是说,他们的争吵已经过去了。苔丝把头低下去,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往那个方向看。
下午的时光就这样慢慢过去了。麦垛越来越低,麦草堆越来越高,装满了麦子的袋子也被大车运走了。到了下午六点钟,麦垛的高度差不多只有从地面到人的肩头那样高了。由那个男工和苔丝喂进去的大量麦束,都被那个贪得无厌的机器吞食掉了,麦垛的大部分都经过这两个年轻人的手填进了机器,尽管如此,剩下来的还没有脱粒麦束似乎还是没有完的时候。早上那个地方什么也没有,现在堆起了庞大的一堆麦秆,仿佛是那个嗡嗡叫的红色大肚汉从肚子里排出来的东西。在西边的天上,有一道愤怒的闪光——那是在狂暴的三月才有的夕阳——它从云天里喷洒而出,倾泻在筋疲力尽的打麦人满是汗水的脸上,在他们的身上镀上了一层红铜的颜色,同时那些流光又像暗淡的火焰,照射在妇女们飘动的衣裙上。
打麦的人一个个都累得气喘吁吁、腰酸背痛了。喂料的男工人已经疲惫不堪,苔丝看见他红色的后颈上沾满了灰土和麦糠。苔丝仍然站在她的位置上,累得通红和满是汗水的脸上落了一层麦灰,白色的帽子也被麦灰染成了黄褐色。她是唯一一个还在机器旁边干活的女人,机器不停地转动,振动着她的身体,麦垛变矮了,从而把她同玛丽安和伊茨隔开了,因此她们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互相替换一阵了。机器不停地颤抖着,她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也一起颤抖着,这使她麻木了,恍惚了,连胳膊的动作也好像感觉不到了。她几乎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伊茨·休特在下面告诉她,说她的头发散开了,她也没有听见。
他们中间最有力气的人,也慢慢地变得面如土色,眼睛发黑了。苔丝每次抬头看见的,都是那个越堆越高的麦秆垛,看见站在垛顶上的那个只穿衬衣的男工,突现在北方的灰色天空里。麦垛的前面有一架长长的红色卷扬机,好像雅各梦见的梯子①一样,麦粒被脱掉了的麦草像流水一样顺着卷扬机源源而上,就像是一条黄色河流,流到了山上,喷洒在麦秆垛的顶上。
①雅各梦见的梯子,见《圣经·创世纪》第二十八章第十一节。
她知道阿历克·德贝维尔还没有走开,正在从某个地点观察她,尽管她说不上来他躲藏的那个地点。他也有他想留下来的借口,因为麦束最后只剩下不多几捆的时候,总要打一次小老鼠,那些与打麦子无关的人,有时候就来做这件事——他们是各种各样喜欢打猎的人,有带着小猎狗和奇怪烟斗的乡绅,也有拿着棍棒和石块的粗汉。
但是还要再干一个小时的活儿,才能到达躲着活老鼠的麦垛底层;这时候,黄昏前的夕照从阿波特·森奈尔附近的巨人山方向消失了,这个季节的灰白色月亮,也从另一面同米得尔顿寺和沙茨福特相对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了。在最后一两个小时里,玛丽安就为苔丝感到不安,她也无法接近苔丝,问问她;其他的女人喝着淡啤酒,借此来维持她们的体力,而苔丝自幼就因为酒给家里带来的后果而害怕酒,因此清酒不沾。不过苔丝还在坚持干着:要是她不能填补她的位置,她就得离开这儿;要是在一两个月以前,她一定会泰然处之,甚至还会感到是一种解脱,但是自从德贝维尔追随在她的身前左右以来,离开这儿就变成她的一种恐惧了。
拆麦垛的人和给机器喂料的人,已经把麦垛消耗得很低了,地上的人也可以同麦垛上的人说话了。使苔丝感到吃惊的是,农场主格罗比上了机器,走到她的身边说,如果她想去见朋友,他同意她现在就去,他可以让别人替换她。她知道,这个“朋友”就是德贝维尔,也知道格罗比的举动是对她的朋友或者敌人的请求作出的让步。但是她摇了摇头,继续干着。
逮老鼠的时刻终于来到了,猎鼠活动开始。随着麦垛的降低,老鼠就向下逃跑,最后都集中到了麦垛的底下;这时它们最后避难的麦束被搬走了,老鼠就在那块空地上四下逃窜。这时喝得半醉的玛丽安发出了一声尖叫,她的同伴们听了,知道这是因为有一只老鼠侵犯了她——这种恐怖使其他的女工想出种种办法保护自己,有的把裙子掖起来,有的站到了高处。那只老鼠终于被赶走了,那时狗在叫,男人在喊,女人在嚷,有的咒骂,有的跺脚,混乱得就像魔鬼的宫殿一样,就在这一片混乱声中,苔丝把最后一捆麦束解开了;脱粒机的圆筒慢下来,机器的叫声停止了,苔丝也从机器的台子上走到了地上。
她的情人原来只是在一旁看着抓老鼠,现在立即来到她的身边。
“你究竟怎么哪——打耳光羞屏你也不走吗?”苔丝有气无力地说。她已经筋疲力尽了,连大声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要是因为你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就生气,那我就真是太傻了,”他回答说,用的是他在特兰里奇用过的诱惑口气。“你娇嫩的手脚抖得多厉害呀!你现在衰弱得就像一只流血的小牛犊,我想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可是,自从我来这儿以后,你是不必做什么事的。你怎么能够这样固执呢?我已经告诉那个农场主了,要他知道他没有权利雇用女工用机器打麦子。女人做这种工作是不合适的;条件好一点儿的农场,都没有女人干活用机器的,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让我送你回家,我们边走边谈吧。”
“啊,好吧。”她迈着精疲力竭的步伐说。“你要愿意就和我一起走吧!我心里知道,你是不知道我的情况才来求我嫁给你的。也许——也许你比我一直认为的那样要好一些,善良一些。你的用意凡是善良的,我都感激;要是你别有用心,我就生气。我有时候也弄不清你的用意。”
“即使我们不能使我们过去的关系合法化,我至少也能帮助你。我这次帮助你一定要顾及你的感情,不能像从前那样。我的宗教狂热,无论你叫它什么,它已经成为过去了。但是我还保留了一点儿善良的本性,我也希望我保留了那点儿善良的本性。唉,苔丝,让我用男女之间的善良和强烈的感情起誓,相信我吧!我的钱足够你摆脱苦恼,足够你、你的父母和弟妹生活用的,而且还绰绰有余。只要你信任我,我就能让他们都过得舒舒服服的。”
“你是不是最近见到了他们?”她急忙问。
“见到了。他们也不知道你在哪儿。我也是碰巧在这儿见到你的。”
苔丝站在她暂以为家的小屋门外,德贝维尔站在她的身边,清冷的月光从园内篱树的树枝间斜照进来,落在苔丝疲惫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