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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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诚服,相信弥撒的神奇魔力。在威尼斯,我亲眼见到一位渔妇赤裸着双脚走进教堂,把鱼篓往身旁一扔,双膝下跪,向圣母马利亚祈祷。我感到这才是真正的信仰,我怀着同样的信仰,同她一道祈祷。不过,我也信奉阿芙罗狄蒂、阿波罗和伟大的潘神。〃
他的声音悦耳动听,说话时字斟句酌,吐词抑扬顿挫,铿锵有力。他滔滔不绝地还想往下说,可是维克斯这时打开了第二瓶啤酒。
〃让我再给您斟点。〃
海沃德转身朝菲利普,现出那副颇使这位青年动心的略带几分屈尊俯就的姿态。
〃现在你满意了吧?〃他问。
如堕五里雾中的菲利普,表示自己满意了。
〃我可有点失望,你没在自己的信仰里再加上点佛教的禅机,〃维克斯说。〃坦白地说,我。可有点同情穆罕默德。我感到遗憾,您竟把他撇在一边不理不睬。〃
海沃德开怀大笑。那天晚上他心情舒畅,那些铿锵悦耳的妙语仍在自己耳边回响。他将杯子里的啤酒一口干了。
〃我并不指望你能了解我,〃他回答说。〃你们美国人只有冷冰冰的理解力,只可能持批评的态度,就像爱默生之流一样。何谓批评?批评纯粹是破坏性的。任何人都会破坏,但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建设。你是个书呆子,我亲爱的老兄。重要的问题在于建设:我是富有建设性的;我是个诗人。〃
维克斯注视着海沃德,目光中似乎既带着严肃的神色,同时又露出明朗的笑意。
〃我想,要是你不见怪的话,我得说,你有点醉了。〃
〃没有的事,〃海沃德兴致勃勃地回答说。〃这点酒算得了什么,我照样可以在辩论中压垮您老兄的。得啦,我已经对您开诚布公了。现在您得说说您自己的宗教信仰罗。〃
维克斯把头一侧,看上去活像只停歇在栖木上的麻雀。
〃这问题我一直琢磨了好多年。我想我是个唯一神教派教徒。〃
〃那就是个非国教派教徒罗,〃菲利普说。
他想象不出他们俩为什么同时哑然失笑:海沃德纵声狂笑,而维克斯则滑稽地溟抿嘴格格傻笑。
〃在英国,非国教派教徒都算不上是绅士,对吗?〃维克斯问。
〃嗯,如果您要我直言相告,我得说是的,〃菲利普颇为生气地回答说。
他讨厌他们笑他,可他们偏偏又笑了起来。
〃那就请您告诉我,何谓绅士?〃
〃哟,我说不上来,反正这一点尽人皆知。〃
〃您是个绅士吗?〃
在这个问题上,菲利普从未有过半点儿怀疑,不过,他知道这种事儿是不该由本人来表白的。
〃假如有那么个人在您面前大言不惭自称是绅士,那您完全有把握此人决非是个绅土!〃菲利普顶撞了一句。
〃那我算得上绅士吗?〃
不会说假话的菲利普觉得很难回答这个问题,然而,他生来很讲礼貌。
〃喔,您不一样,〃他说,〃您是美国人嘛。〃
〃我想,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只有英国人才算得上是绅士罗,〃维克斯神情严肃地说。
菲利普没有反驳。
〃是不是请您再稍微讲得具体些?〃维克斯问。
菲利普红了脸,不过他一冒火,也就顾不得会不会当众出洋相了。
〃我可以给你讲得非常具体。〃他想起他大伯曾讲过:要花上三代人的心血才能造就一个绅士。常言道,猪耳朵成不了绸线袋,就是这么个意思。〃首先,他必须是绅士的儿子,在公学里念过书,而且还上过牛津或者剑桥。〃
〃这么说,念过爱丁堡大学还不行罗?〃维克斯问。
〃他得像绅士那样讲英语,他的穿戴恰到好处,无可挑剔。要是他本人是绅士,那他任何时候都能判断别人是不是绅士。〃
菲利普越往下说,越觉得自己的论点站不住脚。不过这本是不言而喻的:所谓〃绅士〃,就是他说的那么个意思,他所认识的人里面也全都是这么说的。
〃我明白了,我显然算不上个绅士,〃维克斯说。〃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说自己是非国教派教徒,你竟会那么感到意外。〃
〃我不太清楚唯一神教派教徒究竟是怎么回事,〃菲利普说。
维克斯又怪里怪气地把头一歪,你简直以为他当真要像麻雀那样吱吱啁啾呢。
〃对于唯一神教派的教徒来说,凡是世人相信的事物,他差不多一概极其真诚地不予相信,而对凡是自己不甚了然的事物,都深信不疑。〃
〃不明白您干吗要取笑我,〃菲利普说。〃我是真心想要知道呐。〃
〃我亲爱的朋友,我可没在取笑您。我是经过多年的惨淡经营,经过多年呕心沥血、绞尽脑汁的钻研,才下了个那样的定义。〃
当菲利普和海沃德起身告辞时,维克斯递给菲利普一本薄薄的平装书。
〃我想您现在看法文书没问题了吧。不知这本书会不会使你感兴趣。〃
菲利普向他道了谢,接过书,一看书名,原来是勒南写的《耶稣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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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威廉·萨默赛特·毛姆/著
张柏然 张增健 倪俊/译
第二十八章
海沃德也好,维克斯也好,全没想到他们借以消磨无聊黄昏的那些饭后清谈,竟会在菲利普灵活的头脑里引起好大一番折腾。菲利普以前从没想到宗教竟是件可以随意探讨的事儿。对他来说,宗教就是英国国教,不相信该教的教义乃是任性妄为的表现,不是今生就是来世,迟早要受到惩罚。关于不信国教者要受惩罚这一点,他脑子里也有一些怀疑。说不定有这么一位慈悲为怀的判官,专把地狱之火用来对付那些相信伊斯兰教、佛教以及其他宗教的异教徒,而对非国教派的基督徒和罗马天主教徒则可能高抬贵手,网开一面。(不过这可得付出代价……他们在被迫承认错误的时候得蒙受什么样的屈辱!)说不定上帝本人也可能动恻隐之心,宽宥那些没有机会了解真相的人……这也言之成理,因为尽管布道团四下活动,其活动范围毕竟有限…一不过,倘若他们明明有这样的机会却偏偏置若罔闻(罗马天主教徒和非国教派教徒显然属于这一范畴),他们就逃脱不了应得的惩罚。不用说,信奉异端邪说者,处境危如累卵。由许并没有人拿这些话来开导过菲利普,但是,他无疑得到了这样的印象:唯有英国国教派的教友,才真正可望获得永恒的幸福。
有一点菲利普倒是听人明确提起过的,这就是:不从国教者,尽是此邪恶、凶险之徒。可这位维克斯,尽管对他菲利普所信仰的一切事物几乎全表示怀疑,却过着基督徒纯洁无暇的生活。菲利普并没有从生活中得到多少温暖友爱,而现在倒是被这个美国人乐于助人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有一次,他因患感冒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维克斯像慈母一般在旁悉心照料。在维克斯身上,没有半点邪恶和凶险的影子,唯见一片赤诚和仁爱。显然,一个人完全有可能做到既有德行,而又不信从国教。
另外,菲利普从他人的言谈中也了解到,有些人之所以死抱住其他信仰不放,若不是由于冥顽不化,就是出于私利的考虑:他们心里明知那些信仰纯属虚妄,但仍有意装模作样来蒙骗他人。为了学习德语,菲利普本来已习惯于主日上午去路德会教堂做礼拜,自从海沃德来到这儿以后,又开始跟他一起去做弥撒。他注意到新教堂内门庭冷落,做礼拜的教友都显得没精打采;而另一方,耶稣会教堂内却是人头攒动,座无虚席,善男信女祷告时似乎虔诚到了极点。他们看上去也不像是一伙伪君子。见到如此鲜明的对比,菲利普不由暗暗吃惊,不用说,他知道路德会的教义较接近于英国国教,所以比罗马天主教会更贴近真理。大部分信徒(做礼拜的基本上都是男信徒)是德国南部人士,菲利普不禁暗自嘀咕,要是自己出生在德国南部,也肯定会成为天主教徒的。诚然,他生于英国,但也完全有可能出生在某个天主教国家;就是在英国,他诞生在一个幸好是遵奉法定国教的家庭,但也完全可能诞生在某个美以美教友、浸礼会教友或卫理会教友的家庭。好险啊,差点儿投错了娘胎!想到这儿,菲利普还真舒了一口气。菲利普扣那位身材矮小的中国人相处得很融洽,每天要和他同桌共餐两次。此人姓宋,总是笑眯眯的,为人和善,举止文雅。要是仅仅因为他是个中国人就非得下地狱受煎熬,岂不奇哉怪也?反之,要是一个人不问有何信仰,灵魂都能获得拯救,那么信奉英国国教似乎也谈不上有什么得天独厚之处了。
菲利普一生中,从未像现在这样迷惘惶惑,他去试探维克斯对这事的看法。他得慎之又慎,因为他对别人的嘲弄颇为敏感,而那个美国人谈论英国国教时的尖酸口吻,弄得菲利普狼狈不堪。维克斯反而使他越发迷惑不解。他迫使菲利普承认:他在耶稣会教堂看到的那些德国南部人士,他们笃信罗马天主教,就像他笃信英国国教一样至诚。维克斯进而又使他承认,伊斯兰教徒和佛教徒也同样对各自的宗教教义坚信不疑。由此看来,自认为正确并不说明任何问题,大家都自认为正确得很。维克斯无意破坏这孩子的信仰,只不过是因为自己对宗教深感兴趣,觉得宗教是个引人入胜的话题罢了。他说过,凡是他人信仰的事物,他差不多一概加以怀疑,这话倒也精确无误地表达了他自己的观点。有一回,菲利普问了他一个问题,那是菲利普以前听到他大伯提出来的,当时报纸正在热烈讨论某部温和的唯理主义作品,而他大伯也在家里同人谈起了这部作品。
〃请问,为什么偏偏是你对,而像圣安塞姆和圣奥古斯丁那样一些人物倒错了呢?〃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是聪明绝顶,博学多才的圣人。而对于我呢,你很有怀疑,觉得我既不聪明,又无学问,是吗?〃
〃嗯,〃菲利普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是好,自己刚才那样提出问题,未免有点儿唐突失礼。
〃圣奥古斯丁认为地球是平的,而且太阳是绕着地球转动的。〃
〃我不懂这话说明什么问题。〃
〃嘿,这证明一代人有着一代人的信仰。您的那些圣人生活在信仰的年代里,在他们那种时代,那些在我们看来绝对无法置信的事物,他们却几乎不能不奉为玉律金科。〃
〃那么,您又怎么知道我们现在掌握了真理呢?〃
〃我并没这么说。〃
菲利普沉思片刻之后说: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今天置信不疑的事物,就不会像过去他们所相信的事物那样,同样也是错误的呢?〃
〃我也不明白。〃
〃那您怎么还可能有信仰呢?〃
〃我说不上来。〃
菲利普又问维克斯对海沃德所信奉的宗教有何看法。
〃人们总是按照自身的形象来塑造神抵的,〃维克斯说,〃他信奉生动别致的事物。〃
菲利普沉思了半晌,又说:
〃我不明白一个人干吗非得信奉上帝。〃
话刚一出口,他顿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信奉上帝了。他好似一头栽进了冷水里,气也透不过来。他瞪着惊恐的双眼望着维克斯,突然害怕起来,赶紧离开了维克斯。他希望独自冷静一下。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触目惊心的际遇。菲利普想把这件事通盘思考一下;这件事使他激动不已,因为它关系到他的整个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