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之鱼水盟-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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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云微微地打起了书房的竹帘向外望了望,雨是越下越大了,她又回过头看看伏在案前的孔明,目光便再也不想移动。
他披着半旧的暗蓝织锦袍,称着里面素色的深衣分外的洁净透亮,淡蓝的巾帻系着有些花白的发,顺畅地搭在肩头。
他的手指捏着一枝毛笔,却未在面前的纸帛上留下半点墨迹,那原本修长有力的手,如今在手背上脉络分明地显出了几道青筋,骨节也显得分明了。
微蹙的眉头,深深的眼眸,在这个人的脸上定格成恬淡与忧郁相混和的,让人陷在里面,便不想跳脱出去的画图。
也许当年在白帝城,婉云便是不经意地看到了这幅图,便再也跳不出来了。
婉云呆愣愣的,手支着帘子,不知不觉竟忘了放下,一阵冷风夹着雨丝飘进屋里,把孔明衣襟吹了起来。他不禁回过神,看向婉云,歪着头,唇角上漾起了笑:“傻丫头,想什么呢?”
“哦。”婉云红了脸,忙把帘子掩了。
“我……我在想,”婉云支吾着走上来,“我在想,下雨了,陛下怕是不会来了吧?”
孔明放下笔看看窗外,果然那雨下得又大了些,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胳膊:“但愿陛下不会来了,若是被雨淋坏了,就罪过了。”
“先生也歇一会儿吧,在这里坐了一个多时辰了。”
“唉,病了半个月未曾理事,你看,压下了多少。”孔明随手翻着案上整理好的册子。
婉云一边执起雕螭云缕铜壶为孔明调蜜水,一边嗔怨似的说:“难道,朝里那么多的大臣,都是白吃饭的不成?”
孔明望着窗外的烟雨,又回过头来看看婉云,笑叹着:“唉,不怪他们,要怪,就怪我吧,我总是不放心,先帝在的时候,也责备过我,举凡国事,太以举轻若重,失却宰辅之风。”
“才不是呢。”婉云把一只耳杯捧到孔明面前,“先帝那是怕累坏了他的宝贝丞相。”
孔明接过杯喝了一口,清甜滑腻,直沁心脾,他微叹着点点头:“你说的,也许是吧,先帝是个重情义的君主……当今陛下,在这一点上,真的很像先帝。”
正说着,却听院中的甬道上响起了匆匆忙忙地脚步声,接着,帘子一掀,子安收了油布伞,拍打着裤脚儿进来了。
“丞相,婉夫人。”匆匆地施了礼。
孔明放下杯:“什么事?”
“丞相,陛下到了中门了。”子安有些喘气。
“啊?”孔明和婉云不约而同地站起身:“你怎么才来通报呢?快随我接驾。”
未等走到门边,帘子一起,一个小宦官一身的雨水趋步而进,伏在地上:“丞相,陛下命奴才先至此传谕,说丞相大病未痊,不要冒雨出迎。”
他说时,头上的发丝里还往外渗着雨水,显然是得命太急,不顾一切地跑了来。孔明忙扶起他,让子安拿手巾给他擦擦。
一盏茶的功夫,小院子里出现了十来个执着伞盖的黄衣宦官,刘禅用大袖子遮着头,几步跳上了台阶,随侍赶忙打起了帘子。
“好大的雨!”
刘禅放下袖子,甩着上面的水滴。蹭着靴子上的泥点儿,却把眼睛直往孔明面上瞅着:“相父今天的气色比昨天又好了!”
孔明也顾不得君臣之礼,只用眼睛在屋中搜索着可以御寒和擦拭的东西,口中忙不迭地吩咐着:“婉云,子安,快,快给陛下换下这湿衣服来。”
一番忙乱,刘禅终于换了件干松衣服,拥着薄被子坐在了孔明的榻上。子安奉上了滚烫的祛寒汤,刘禅小口小口地呷着。
孔明坐在榻侧望着去了王服的幼主,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刚刚被赵子龙从长江上抢回来的,父母无依的可怜的孩子。
刘禅边喝边用嘴吹咝咝地吹着,待汤温了些,便捧起碗来一饮而尽。婉云不禁在一旁失笑。
“婉夫人笑什么呢?朕吃相难看吧?”刘禅有点不好意思。
“陛下恕罪,妾妇先告退了。”
孔明笑着向婉云点点头,又吩咐子安:“把祛寒汤也给来的公公们送去些。”
刘禅放下碗,擦着嘴:“还是相父想的周到。”不等孔明说话,便从贴身的怀里摸出了一个锦盒,拿在手中揩揩:“还好还好,没有湿了。”
说着他把盒子递过来:“相父,这是宫里的御医新配的丸药,晚上用热米酒送下,相父可一定别忘了。”
孔明接过来,在手里焐着,低下头,眼中一阵潮湿:“陛下如此待臣,臣……如何为报……”
“相父快别这样讲。”刘禅按住了孔明的手。
“要不是朕此番一意孤行,相父也不会病情加重。唉,都怨我……”
孔明握住了刘禅的手:“陛下,臣不怨你。这一番亮虽复回成都,可是亮却看到,陛下你,长大了……”
刘禅有些激动,探起身子:“真的?相父这么认为?”
孔明点着头:“此一番陛下行事沉稳,干练有谋,真的让亮,十分欣慰,亮觉得,从此以后,亮再没有何忧虑,可以一心一意地去为陛下开疆拓土了。”
“相父放心吧!朕自从上一次,失性乱为,想起来便悔恨无地。这回,那个老匹夫竟敢置国事于不顾,为一己之私惑乱朝纲,使相父与朕的北伐大业毁于一旦,朕想起来,恨不得将老匹夫食肉寝皮!”
孔明淡淡的笑望着刘禅,可是从眼眸中流露出来的神情,却让刘禅有些惶然。
“相父,你说,朕如今,可与先帝一比么?”他试探着,眼中跳动着热切的希望。
孔明放下他的手,面上仍带着淡淡的笑,却轻轻说:“不能。”
刘禅眼中的热切暗淡下去,低了头,徐徐说:“当然,只有先帝与相父,才是真正的鱼水君臣……相父这样的经纬之才,也只有辅佐先帝那样的英武之主,才算没有糟蹋……”
孔明打量着刘禅,拍拍他的腿:“不,臣不是这个意思。陛下天纵聪明,志量弘廓,可是,陛下却没有经历过先帝之世,先帝于人世苍桑炎凉,人间百态,虽未阅尽,几欲穷通。他辗转诸侯,数盟敌友,其识人用事,早非常人能及,就是亮,也差之千里。”
孔明小声地赞叹着,刘禅慢慢抬起头:“是呀,朕有时回想起父皇在世的时候,看他与每一个人都是那么随和亲切,可是每一个人却都又对他敬畏有加,他处理一件事,有时竟像是随心所欲,可是,竟为相父理政铺了通天之途。朕这一回也想学学父皇,杀了那个李严,替相父出气,为朝纲正声,可是,为何朕就总是得不到相父的首肯呢?”
“因为,先帝处事在用人,不在杀人。”孔明看住刘禅,目光亮起来。
刘禅玩味着孔明的话,呆呆地望着他。
“陛下还记得刘子初否?”孔明问。
“刘子初……”刘禅略抬起头,“当然记得……那是个经略奇才。”
“陛下可知,这个经略奇人,当年是如何被先帝收为己用的?”
刘禅茫然的望着孔明,静静地等待着下文。
十五年前。
左将军府中,刘备挽着袖子,露着一双长长的胳膊,撩着袍襟呼呼地扇着风,一边抱怨着:“这川中热起来,比荆州是一点不差,你看看,这后背都湿了三回!”
简雍一把摘了冠带,四下里扭头搜寻着:“快,快拿点解渴的东西来,嗓子要冒烟啦!我说玄德,以后你出行少带着我,还以为是美差,赶情这么受罪。”
“多亏带你这个活宝出去,这大旱天,没有你这个东西解闷,我还捂得长了毛儿了呢!”
说着话,侍婢仆从鱼贯而入,托着擦得铮亮的雕水纹的托盘,里面放着阴森森凉丝丝的陈年冰。
“哈哈!”刘备一下子跳起来,顺手扯开了袍子,赤着背,用手把那凉气往身刮着:“这个东西哪儿来的?稀罕!”
侍婢看着他抿嘴笑着:“回主公,这是原来季玉将军命人在府里深挖的冰窨,专为暑热时取来解热的。”
刘备敞着胸,深深吸了口气:“我这个兄弟,可真会享福啊!唉,可惜,在南郡,可没这个好事喽。”
“不见得。”简雍持着一把纫扇呼呼扇着:“人家用银子再挖一个也是可以,这享福的人到了哪儿也是会享福。”
“对对!”刘备点头:“你呀,你把这话跟我们那位大军师也说说,那就是个一点不会享福的人。”
“哎!你也比他强不到哪里去!”
正说着,简雍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瞪着窗外,急急地从衣架上抄起了冠帽:“不好不好……”
“怎么了?见鬼了?”刘备扭着头。
忽然他也发现了,院子里白羽一闪,一袭白衣向着这边飘然而来。他蹭地跳起来,对着侍者一个劲儿地招手:“快,快过来帮帮忙,”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衣服。
简雍系着头巾哈哈大笑起来:“玄德亦惧军师乎?”
刘备整着大带:“岂有此理,我不过是怕他又是一番道理讲下来,大热天的,你说,你说是不是?”
屋中的两人互相打趣,不提防门外打雷似的一声:“休拦着我!我非找大哥要个说法!”
刘备蒙了?难道是自己看错了?就是再错,也不能把那样天悬地殊的两个人看混呀。
正自纳罕,帘子刷地一下被挑开了,张飞带着一股热风闯进了屋子,刘备不禁往后仰了仰,似是在躲避他的灼人的热浪。
“大哥!宪和!你们都回来啦!正好,气死老张啦!”张飞一坐在座中,夺过简雍手中的扇子扇着。
刘备刚要说什么,帘笼又一起,孔明白衣羽扇地闪进了视线,先向着自己彬彬一礼,后又向着简雍执扇拱手,然后才向着张飞笑道:“三将军不要这么生气嘛。”
刘备一会儿看看孔明,一会儿又看看张飞,不明就里:“你们这是唱得哪出?”
孔明摇着羽扇:“也没有什么,三将军一向雅敬士大夫,刘子初事主公而不乐,三将军特去亲近,未料……子初一时未醒嘛。”'
“军师不要替那个匹夫开脱!老张看得起他,巴巴的上赶了前去,那个狗东西竟然对老张不理不睬,下巴要撅上天,不是军师拦着,老子这一蛇矛让他前后两个窟窿!!”
张飞还要往下说,刘备忽然摇着手:“又是那个刘巴!孔明真是,就偏看上他了!”说着,转过头向着侍从们吩咐:“天太热,这茶热嘟嘟的,有没有什么爽口的?”
一个侍从想了想,忽而展颜笑说:“对了,原先季玉将军府上夏天做的一种梅子酪,又凉又去火,我去拿来主公试试?”
张飞一挥大手:“什么他娘的酪,去打些井水来喝着干脆!”
刘备摇头苦笑,挥手命人去取。少时这侍从便带着人捧着锍金盘进来,盘里放着四只盘螭云纹盏,晶莹润泽,盏中盛着便是那梅子酪了。侍从恭恭敬敬地将酪送在四人面前,孔明持起盏看看,只见通红如霞,芬泽如醇,甜香清新,又丝丝浸着些凉意,着实可爱,喝一口,酸中带甜,冰凉爽口。不禁连连点头。
刘备见孔明称许,便也喝了一口,抹了抹胡子:“当真是不错,刘季玉呀,这心思全花在这上面了。”
张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