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的母亲-第8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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绞股蓝和抓子儿歌
绞股蓝不是好草,因为牛讨厌绞股蓝那股怪味儿,大半槽草料里混上几根,也会影响它们的食欲。
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清香的爬地龙、秫草、葛巴草被锄头、挖镢儿、铲子和小镰刀消灭得再也露不出头儿的时候,青嫩多汁儿的绞股蓝就成了受欢迎的好东西。
那时我们把绞股蓝叫做“绞股拉秧”,还不是药材。绞股拉秧什么地都长,半岗半河的地里最旺。只要牛把儿让割绞股拉秧了,村里那群割草娃儿和割草妮儿争先恐后往西南河跑。不知为什么,东南湾不长绞股拉秧,绞股拉秧都长到西南河那片地里去了。不论是肥沃得一脚跺出油来的仝家湾,还是光长蒿子不长麦的薄皮脸儿地高家坟,到处都是绞股拉秧,捂不住,压不灭,赖好得点雨水,它们就一股一股往外冒。
最先拱出来的绞股拉秧,是土地嘬着嘴吹出来的,柔软带须儿,抓着阳光直上直地往上长。长到膝盖高,被暖洋洋的风刮出了心事,开始一点一点勾下头来,直到有一天,新发的嫩茎一把将它扯倒,大家拧成一股劲儿,往同一个方向爬。最旺的时候,抓起一棵就是一大把,不到半晌,就割够箩头了。有人喊“玩会吧!”大伙儿把绞股拉秧往箩头里一按,脱下小布衫蒙住,别让风把水汽吹干,就跑河滩里去了。
一会儿水,垒一会儿沙人儿,看看太阳还没正南呢!捡几个又圆又光的小石头抓子儿吧。小石头不规则,只能抓五子儿,一边抓,一边唱:
“一撒儿啦,一对呀,
依依艾艾,铁打,刚柴。
两撒儿啦,两对呀,
量量仗仗,小叶海棠。
三撒儿啦,三对呀,
三月三茅芽尖,葫芦汴瓜往地里钻。
四撒儿啦,四对呀,
四月八打楝花儿,打罢楝花耩芝麻儿。
五撒儿啦,五对呀,
五五十五,五个鸡蛋过端午。
六撒儿啦,六对呀,
六月六去割肉,今儿不吃明儿就臭。
七撒儿啦,七对呀,
七月里,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
脆生生的歌谣,带着白根绿叶的绞股蓝气儿,一句一句随手中的石子儿滑落,不知不觉就被清凌凌的河水流走了……
站方
站方是两个人玩的游戏,最简单的是在地上画个四方斗儿,对角儿打个X,在X的一边儿画个点儿当茅坑,两个人用泥巴蛋儿站住四个角儿,X儿正中算是一步路,四个子儿来来回回地走,谁先把对方挤得掉“茅坑”就算赢。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站方。最正规的是五道方和七道方。随便找个空地儿,横五道竖五道或横七道竖七道画成方格,游戏规则一样:丁钢锤,胜方先下,先下的人比后下的人多一个子儿。为了公平,后下的人先走第一步。无论横竖,一家的子儿沿一条线站满,就是“埂”,一个小方格被四个一色的子儿站住,就是“方”,一个格儿是一“方”,叫“小方”;六个子儿连成两格儿就是两“方”,叫“大方”。站成小方吃掉对手一个子儿,站成“埂”和“大方”就吃掉对手两个子儿。落子儿的过程中,快站成“方”或“埂”的时候就得说“拐”,对手会赶快填上一个子儿来阻止。站得精的人总是手疾眼快,三拐两拐就把对手拐迷糊了,填着这一着儿,丢了那一着,不小心就让他站成了一个子儿掐不死的大“方眼”和吊角相对的“牤牛蛋”,一开始走就会杀你个措手不及。“方”站满后,先按“方”和“埂”吃子儿,如果谁都没站成“方”或“埂”,就各吃一个子儿,空出“路”来,你一步我一步地走,走不成“方”或“埂”,把对方堵得无路可走也算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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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7)
“方”是乡下人不用花钱买的棋。
捉迷藏
晚上在五栋楼的大杂院里捉迷藏,连空调机滴湿的那片长青苔的地方都去藏身,多没劲啊!就是躲在破汽车里,又腥又臭的汽油味儿也让人受不了。
村子里孩子可不是这样,村子里有树林,青麻棵子,柴草垛,枝叶又稠又密的大树,还有长满一人多深青秧子的后院,就是在大白天,也照样可以捉迷藏。
靠近南坑边的大杏树下,有一大片空地,夏秋季节,就成了黄蒿、艾蒿、益母草和马鞭草们的天下。雨水多的时候,地上长一层金丝绒一样的青苔,还有开紫花、蓝花、白花的雏菊,和乡下人叫它猪耳根草的车前子。露水一打,太阳一晒,马蜂、小蜜蜂还有蝴蝶嗡嗡一声响。藏在那地方有个好处,一旦被发现,还可以弯着腰顺着水塘儿下面的陡坡迅速转移到别的地方。春末夏初,草丛里常常会有被风刮落的青杏,捡起来用门牙轻轻一咬,冒一股水儿,酸得人直眨眼,再多的瞌睡虫也被撵跑了。有一天中午,我刚刚钻进那片草棵子,找的人就追来了。才下过一场大雨,地上滑得很,正着急,就看见坑边那棵缠在构树上的葛藤。蹑手蹑脚靠近去,趁着一阵风刮动树枝,抓住葛藤躲进了密不透风的枝杈里。有一次,我和另外一个女孩儿被追得没处藏,就跑进了村边的柏树坟园。那里有十几座老祖坟,因为年深月久,很少有人来,整个坟园被灌木和野草封住了。后面有人追着,我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分开灌木丛一头撞了进去。追的人咋呼几声就走了,只剩下忽然响起来的风。
正中午,人们吃罢午饭都找凉快地儿睡下了,牛啊羊啊鸡呀也都在树凉阴里打盹儿,四下里鸦雀无声传说中冤魂野鬼会在这时候出来显灵。我们俩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传说,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手拉着手,顺着进来的地方往外爬。爬着爬着,忽然看见有座老坟被雨淋塌了,露出一角沤朽的棺材,中间还裂开一道缝!我的嗓子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搦住了,大气儿也不敢出,攥紧同伴的手拼命往外钻。就在这个时候,忽地刮起一阵旋风,那个裂了缝的棺材发出呜呜的响声,吓得我们也顾不得树秧子挂破手和脸,慌不择路,钻出来没命地往村子里跑——
之后,我和那个小伙伴都吓出一场病,躺在床上发了两天烧,大人们用红布包着小米放在床头儿,还拿高粱秆儿扎成十字,穿上我俩的小褂子到柏树坟园叫了几趟“魂儿”。
土滑梯
收秋已完,场光地净,攒了好多天的粪都压在了麦根上,牛铺空了,羊圈空了,沤坑里的杂粪也空了,人们又开始往家运末子。拉的拉,担的担,堆起来的末子堆比房顶还高。
末子堆是牛羊铺着过冬的褥子,是垫粪坑的干坷垃,最重要的,它还是孩子们的滑梯。除了往上盘土那道漫坡,余下的三面都可以当滑道。刚开始的时候坡度陡,坷垃硌屁股,大孩子们先滑。滑几天后,一道道土沟儿被磨得瓷光,三四岁的小孩儿也跟着滑开了。一二十米高的坡,张开胳膊抬起腿,噌——就到底儿了,那不叫滑,叫飞,心魂儿被悬空抛起来,就像没坐过汽车的人第一次坐敞篷大卡车。
天快黑的时候,大人们放工了,丁冬冬,丁冬冬……牛铃铛鼓荡着笼罩村庄的暮霭,鼓荡着各家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牛哞哞,羊咩咩,混合出人间热闹而又生动的宁静与安详。放学的孩子不回家,拐弯到末子堆上,书包一扔,就开始滑滑梯,噔噔噔爬上来,哧溜溜滑下去,一趟又一趟,不知对自己说了多少遍:再滑一次就回家,可滑完一次还想滑。
不好了,裤子磨烂了,回家等着挨打吧!挨了打还滑不滑?得空儿还滑!
偎被窝儿
三九天捂住大雪,点水滴冻,地里活儿干不成了。破宅陋院,八下透气,紧挨锅台的水缸也冻成了冰坨儿,人想干点啥都抻不直手指头,只好偎被窝儿。
偎被窝儿做不了细活儿,女人们舍不得这光阴,凑着箔篱墙漏进来的光亮,糊糊鞋底儿、缠缠线,要么把孩子大人破旧的棉袄棉裤缝补缝补。好容易把冻得猫咬似的脚暖热了,满世界跑着打雪仗的孩子哈着通红的手指跑回家来,一阵风扑到床上,掀起被子就往里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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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8)
“小兔崽子,不叫你出去疯偏要出去,看冻得石头蛋子一样,冰死人啦!”
女人嘴里埋怨着,赶紧扔下手中的活儿,忙不迭把孩子的手夹胳肢窝下面暖着,那双石头蛋子似的脚,不用说已经抻到女人温软的腿底下去了。这个女人要是上过学,读过几本书,为了让这猴屁股抹蒜的捣蛋鬼在热被窝里多偎一会儿,就会讲故事给他听。遇着那不识几个字儿的,也搜肠刮肚,说出几个打小听来的“瞎话儿”来。巧嘴女人说到末了,还有个顺口溜:“娘的故事一肚子两肋巴。成本儿的成本儿,成捆儿的成捆儿,挂到房屋檐上,下个雾丝雨儿,出芽儿的出芽儿,扭嘴儿的扭嘴儿。要是还想听,等太阳出来晒几天再说……”
盖着星星睡觉
农历五月麦忙天,人就开始盖着满天星星睡院里了,一直睡到秋风起露水凉。
天近黄昏,大人还没从地里回来,孩子们就开始扫地铺床。找一块被大雨拍得又瓷又光的地场儿,扫净尘土和草末子,把靠在墙根儿晒了一天的稿荐连抱带拖拉过来铺上,摊上席,有枕头的放两个枕头,没枕头搬两块坯往稿荐下面一垫,扔两床刚从棉套上揭下来的被里子,就是一张床。
农历五月,天还有点凉,后半夜得盖被子,可谁都愿意早早地挪出来睡。虽说破场陋院,冬日里贼雪只往屋里钻,七尺高的檐墙还是太低,整座房屋,只有两扇猫眼似的木格儿小窗户,透进去的光亮照不到后墙上。一大家子人挤在里面,还有鸡呀羊啊什么的,那味道可想而知。所以,一听见茶鸡儿叫,孩子们就开始嚷嚷着睡院里了。
男人们扎堆儿睡打麦场,女人和孩子就睡在自家门前。有院墙的人家很少,这一家和那一家各自住在祖传的老宅子里,虽说树枝搭树枝,隔得还是比较远。各家门前自有一大片天空,几棵稀疏的树木摇晃来摇晃去,连那些择枝而栖的鸟儿也互不相同。讲究的人家会在两棵树之间吊起一张小床,让出生不久的婴儿睡。晚风吹来的时候,树影摇动,树叶沙沙响,搬着啃脚指头的娃娃,看着看着,就嘎嘎笑出声来。
稍大一点儿的孩子和大人一起,睡在那张宽宽大大席地盖天的床上。凉风习习的夜晚没有蚊子,身体被荷叶和蒿草的气味儿轻轻扑打着,别提有多舒服了。“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钉。”枕着十指交叉的手,仰面朝天躺在月光树影里,让眼睛随意地在繁星密布的夜空扫过来扫过去,把那青石板一点一点看软了,看虚了,看得有些缥缈了。这时候,那些淡淡流云里的星星就成了又圆又亮的石子儿,有白的,有淡黄的,也有红黄的。浸在天河里的星群,愣是被冲得一窝一窝的。
“天河南北,小孩儿不跟娘睡。”不跟娘睡的孩子,铺的是整块的地,盖的是整块的天,浑然一体的夜空如同一个印着云彩和星星的撒花儿帐幕,在四外的田野上悬成个囫囫囵囵的大圆圈儿,山丘、岗坡,直竖竖长在地上的大树、房舍、庄稼,还有鸡鸭牛羊和睡着人的床铺,一齐被它罩在蓝幽幽的身影之下,空阔闲散,清澈无涯。大星星亮闪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