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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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ho!”
婆婆急急的开著层层下锁的厚门,在幽暗的光线下,穿黑衣的她震惊的望著我
,好似看见一个坟里出来的人一般。
“马利亚妈妈!”我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她,眼里涌出了泪。
“噢!噢!我的孩子!我孤伶伶的孩子!”婆婆叫了起来,夹著突然而来的呜
咽。
“什么时候来马德里的?吓死人啊!也不通知的。”
“没有收到我的明信片?”
“明信片是翡冷翠的,说灸瑞士,邮票又是奥地利的,我们那里弄得懂是怎么
回事,还是叫卡门看了才分出三个地方来的!”
“我在巴塞罗纳!”
“要死罗!到了西班牙怎么先跑去了别的地方?电话也不来一个!”婆婆又叫
起来。
我将袖子擦擦眼睛,把箱子用力提了进门。
“睡荷西老房间?”我问。
“睡伊丝帖的好了,她搬去跟卡门住了。”
在妹妹的房内我放下了箱子。
“爸爸睡了?”我轻轻的问。
“在饭间呢!”婆婆仍然有些泪湿,下巴往吃饭间抬了一下。
我大步向饭厅走去,正中的吊灯没有打开,一盏落地灯静静黄黄的照著放满盆
景的房间。电视开著,公公,穿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背著我坐在椅子上。
我轻轻的走上去,蹲在公公的膝盖边,仰起头来喊他∶“爸爸!”
公公好似睡著了,突然惊醒,触到我放在他膝上的手便喊了起来∶“谁?是谁
?”
“是我,Echo!”
“谁嘛!谁嘛!”公公紧张了,一面喊一面用力推开我。
“你媳妇!”我笑望他,摸摸他的白发。
“Echo!啊!啊!Echo!”
公公几乎撞翻了椅子,将我抱住,一下子老泪纵横。
“爸爸,忍耐,不要哭,我们忍耐,好不好?”我喊了起来。
我拉著公公在饭厅的旧沙发上坐下来,双臂仍是绕著他。
“叫我怎么忍?儿子这样死的,叫我怎么忍━━”说著这话,公公抓住我的黑
衣号啕大哭。
能哭,对活著的人总是好事。
我拉过婆婆的手帕来替公公擦眼泪,又是亲了他一下,什么话也不说。
“还没吃饭吧!”婆婆强打起精神往厨房走去。
“不用麻烦,只要一杯热茶,自己去弄。先给爸爸平静下来。”我轻轻的对婆
婆说。
“你怎么那么瘦!”公公摸摸我手臂喃喃的说。
“没有瘦。”我对公公微笑,再亲了他一下。
放下了公公,跟在婆婆后面去厨房翻柜子。
“找什么?茶叶在桌上呢。”婆婆说。
“有没有波雷奥?”我捂著胃。
“又要吃草药?胃不好?”婆婆问。
我靠在婆婆的肩上不响。
“住多久?”婆婆问。
“一星期。”我说。
“去打电话。”她推推我。
“快十点了,打给谁嘛!”我叹了口气。
“哥哥姐姐他们总是要去拜访的,你去约时间。”婆婆缓缓的说。
“我不!要看,叫他们来看我!”我说。
门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婆婆微笑了,说∶“卡门和伊丝帖说是要来的,给你
一打岔我倒是忘了。”
走廊上传来零乱的脚步声,灯一盏一盏的被打开,两张如花般艳丽的笑脸探在
厨房门口,气氛便完全不同了。
“呀━━”妹妹尖叫起来,扑上来抱住我打转。
姐姐卡门惊在门边,笑说∶“嗄!也有记得回来的一天!”
接著她张开了手臂将我也环了过去。
“这么晚了才来!”我说。
“我们在看戏呢!刚刚演完。”妹妹兴高采烈的喊著。
荷西过世后我没有见过妹妹,当时她在希腊,她回马德里时,我已在台湾了。
“你还是很好看!”妹妹对我凝视了半晌大叫著又扑上来。
我笑著,眼睛却是湿了。
“好,Echo来了,我每天回家来陪三件黑衣服吃饭。妈妈,你答不答应呀
?”妹妹又嚷了起来。
“我叫她去看其他的哥哥姐姐呢?”婆婆说。
“啊!去你的!要看,叫有车的回来,Echo不去转公共汽车。”
“喂!吃饭!吃饭!饿坏了。”卡门叫著,一下将冰箱里的东西全摊了出来。
“我不吃!”我说。
“不吃杀了你!”妹妹又嚷。
公公听见声音挤了过来,妹妹走过顺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好小孩,你媳妇
回来该高兴了吧!”
我们全都笑了,我这一笑,妹妹却砰一下冲开浴室的门在里面哭了起来。
妹妹一把将浴室的门关上,拉了我进去,低低的说∶“你怎么还穿得乌鸦一样
的,荷西不喜欢的。”
“也有穿红的,不常穿是真的。”我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讲话?”她紧张的又问。
“这里不行,去卡门家再说。”我答应她。
“不洗澡就出来嘛!”卡门打了一下门又走了。
“Echo,记住,我爱你!”妹妹郑重其事的对我讲著。二十二岁的她有著
荷西一式一样的微笑。
我也爱你,伊丝帖!荷西的手足里我最爱你。
“明天我排一整天的戏,不能陪你!”卡门咽著食物说。她是越来越美了。
“演疯了,最好班也不上了,天天舞台上去混!”婆婆笑说。
“你明天做什么?”卡门又问。
“不出去,在家跟爸爸妈妈!”我说。
“我们要去望弥撒的。”婆婆说。
“我跟你去。”我说。
“你去什么?Echo,你不必理妈妈的嘛!”妹妹又叫起来。
“我自己要去的。”我说。
“什么时候那么虔诚了?”卡门问。
我笑著,也不答。
“Echo是基督教,也望弥撒吗?”婆婆问。
“我去坐坐!”我说。
吃完了晚饭我拿出礼物来分给各人。
卡门及伊丝帖很快的便走了,家中未婚的还有哥哥夏米叶,都不与父母同住了
。
我去了睡房铺床,婆婆跟了进来。
“又买表给我,其实去年我才买了一只新的嘛!荷西葬礼完了就去买的,你忘
记了?”
“再给你一个,样式不同。”我说。
没有,我没有忘,这样的事情很难忘记。
“你━━以后不会来马德里长住吧?”婆婆突然问。
“不会。”我停了铺床,有些惊讶她语气中的那份担心。
“那幢迦纳利群岛的房子━━你是永远住下去的罗?当初是多少钱买下的也没
告诉过我们。”
“目前讲这些都还太早。”我叹了口气。
“是这样的,如果你活著,住在房子里面,我们是不会来赶你的,可是一旦你
想卖,那就要得我们同意了,法律怎么定的想来你也知道了。”婆婆缓缓的又说。
“法律上一半归你们呀!”我说。
“所以说,我们也不是不讲理,一切照法院的说法办吧!我知道荷西赚很多钱
━━”“妈妈,晚安吧!我胃痛呢!”我打断了她的话,眼泪冲了出来。
不能再讲了,荷西的灵魂听了要不安的。
“唉!你不肯面对现实。好了,晚安了,明天别忘了早起望弥撒!”婆婆将脸
凑上来给我亲了一下。
“妈妈,明天要是我起不来,请你叫我噢!”我说。
终于安静下来了,全然的安静了。
我换了睡袍,锁上房门,熄了灯,将百叶窗卷上,推开了向著后马路的大窗。
微凉的空气一下子吹散了旅途的疲劳,不知名的一棵棵巨树在空中散布著有若雪花
一般的白色飞絮,路灯下的黑夜又仿佛一片迷镑飞雪,都已经快五月了。
我将头发打散,趴在窗困上,公寓共用的后院已经成林。
我看见十三年前的荷西、卡门、玛努埃、克劳弟奥、毛乌里、我,还有小小的
伊丝帖在树下无声无影的追逐。
━━进来!荷西!不要犹豫,我们只在这儿歇几天,便一同去岛上了。
━━来!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了。
梦中,我看见荷西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孩子,手中捧著一本用完了的练习簿。
“妈妈!再不买新本子老师要打了,我没有练习簿━━”“谁叫你写得那么快的!
”婆婆不理。
“功课很多!”小孩子说。
“向你爸爸去要。”妈妈板著脸。
小孩子忧心如焚,居然等不及爸爸银行下班,走去了办公室,站在那儿嗫嚅的
递上了练习簿,爸爸也没有理他,一个铜板也不给。
七岁的孩子,含著泪,花了一夜的时间,用橡皮擦掉练习簿的每一个铅笔字,
可是老师批改的红笔却是怎么也擦不去,他急得哭了起来。
夜风吹醒了我,那个小孩子消失了。
荷西,这些故事都已经过去了,不要再去想它们,我给你买各色各样的练习簿
,放在你的坟上烧给你。
婚后六年日子一直拮据,直到去年环境刚刚好转些荷西却走了。
梦中,总是一个小孩子在哭练习簿。
我的泪湿透了枕头。
“Echo!”婆婆在厨房缓缓的喊著。
我惊醒在伊丝帖的床上。
“起来了!”我喊著,顺手拉过箱子里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
“嗳呀!太晚了。”我懊恼的叫著往洗澡间跑。
“妈妈!马上好。”我又喊著。
“不急!”
我梳洗完毕后快速的去收拾房间,这才跑到婆婆那儿去。
“你不是去教堂?”婆婆望了一眼我的衣著。
“噢,这个衣服━━”我又往房间跑去。
五月的天气那么明媚,我却又穿上了黑衣服。
“实在厌死了黑颜色!”我对婆婆讲。
“一年满了脱掉好罗!”她淡淡的说。
“不是时间的问题,把悲伤变成形式,就是不诚实,荷西跟我不是这样的人!
”
“我不管,随便你穿什么。至于我,是永远不换下来的了。荷西过去之后我做
了四套新的黑料子,等下给你看。”婆婆平和的说,神色之间良没有责难我的意思
。
公公捧著一个小相框向我走来,里面有一张荷西的照片。
“这个相框,花了我六百五十块钱!”
“很好看。”我说。
“六百五十块呀!”他又说了一句。
六百五十块可以买多少练习簿?
“你们好了没有?可以走了吧!”公公拿了手杖,身上又是一件黑外套。
“啊!我们三个人真难看。”我叹了口气。
“什么难看,不要乱讲话。”公公叱了我一句。
星期天的早晨,路边咖啡馆坐满了街坊,我挽著公婆的手臂慢慢的走向教堂,
几个小孩子追赶著我们,对我望著,然后向远处坐著的哥哥姐姐们大喊∶“对!是
Echo,她回来啦!”
我不回头,不想招呼任何人,更受不了别人看我的眼光。
黑衣服那么夸张的在阳光下散发著虚伪的气息。
“其实我不喜欢望弥撒。”我对婆婆说。
“为什么?”
“太忙了,一下唱歌,一下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