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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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下次又想逗他忘形的说话,只要平平常常的再问一
次━━“荷西,你们服兵役时,是不是吃三顿饭?”━━这人
又会不知不觉的跌进这个陷阱里去,一说说到天亮。
说说军中的生活并不算长得不能忍受,毕竟荷西只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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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的兵役。
我手里对荷西的另外一个开关是碰也不敢去碰,情愿天
天做做是非题式的对话,也不去做姜太公,那条鱼一开口,可
是三天三夜不给人安宁了。
“荷西,窗外一大群麻雀飞过。”我这话一说出口,手中
锅铲一软,便知自己无意间触动了那个人的话匣子,要关已
经来不及了。
“麻雀,有什么稀奇!我小的时候,上学的麦田里,成群
的……我哥哥拿了弹弓去打……你不知道,其实野兔才是
……那种草,发炎的伤口只要……。”
“荷西,我不要再听你小时候的事情了,拜托啊!”我捂
住耳朵,那人张大了嘴,笑哈哈的望著远方,根本听不见我
在说话。
“后来,我爸爸说,再晚回家就要打了,你知道我怎么办
……哈!哈!我哥哥跟我……。”
荷西只要跌入童年的回忆里去,就很难爬得出来。只见
他忽而仰天大笑,忽而手舞足蹈,忽而作势,忽而长啸。这
样的儿童剧要上演得比兵役还长几年,这才啪一下把自己丢
在床上,双手枕头,满意的叹了口气,沉醉在那份甜蜜而又
带著几分怅然的情绪里去。
“恭喜你!葛先生,看来你有一个圆满的童年!”我客气
的说著。
“啊!”他仍在笑著,回忆实在是一样吓人的东西,悲愁
的事,摸触不著了,而欢乐的事,却一次比一次鲜明。
“你小时候呢?”他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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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跟你差不多,捉萤火虫,天天爬树,跟男生打
架,挑水蛇,骑脚踏车,有一次上学路上还给个水牛追得半
死,夏天好似从来不知道热,冬天总是为了不肯穿毛衣跟妈
妈生气,那时候要忙的事情可真多━━”我笑著说。
“后来进入少年时代了,天天要恶补升初中,我的日子忽
然黯淡下来了,以后就没好过━━。”我又叹了口气,一路拉
著床罩上脱线的地方。
“可是,我们的童年总是不错,你说是不是?”
“十分满意。”我拍拍他的头,站起来走出房去。
“喂,你是台北长大的吗?”
“跟你一样,都算城里人,可是那个时候的台北跟马德里
一样,还是有野外可去的哪!而且就在放学的一路上回家,就
有得好玩了。”
“荷西,你们的老师跟不跟你们讲这些,什么儿童是国家
的栋梁、未来的主人翁之类的话啊?”
“怎么不讲,一天到晚说我们是国家的花朵。”荷西好笑
的说。
我倒觉得这没有什么好笑,老师的话是对的,可惜的是,
我不学无术,连自己家的主人翁都只做了一半,又常常要背
脊痛,站不直,不是栋梁之材加上长得并不娇艳,也不是
什么花朵。浮面的解释,我已完完全全辜负了上一代的老师
对我殷殷的期望。
多年来,因为自己不再是儿童,所以很难得与儿童有真
正相聚的时候,加上自己大半时候住在别人的土地上,所以
更不去关心那些外国人的孩子怎么过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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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回国小住,忽见姐姐和弟弟的孩子都已是一朵朵
高矮不齐可爱的迎风招展的花朵了,真是乍惊乍喜。看看他
们,当然联想到这些未来的栋梁和主人翁不知和自己生长时
的环境有了多大的不同,我很喜欢跟他们接近。
我家的小孩子,都分别住在一幢幢公寓里面,每天早晨
大的孩子们坐交通车去上小学,小的也坐小型巴士去上幼稚
园。
我因为在回国时住在父母的家中,所以大弟弟的一对双
生女儿与我是住同一个屋顶下的。
“请问小朋友,你们的学校有花吗?”
说这话时,做姑姑的正在跟侄女们玩“上课”的游戏。
“报告老师,我们的学校是跟家里这样的房子一样的,它
在楼下,没有花。”
“老师在墙上画了草地,还有花,有花嘛,怎么说没有。”
另外一个顶了她姐姐一句。
“现在拿书来给老师念。”姑姑命令著,小侄女们马上找
出图画书来送上。
“这是什么?”
“月亮。”
“这个呢?”
“蝴蝶。”
“这是山吗?”
“不是,是海,海里好多水。”小朋友答。
“你们看过海吗?”
“我们才三岁,姑姑,不是,老师,长大就去看,爸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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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你们看过真的月亮、蝴蝶和山吗?”被问的拚命摇头。
“好,今天晚上去看月亮。”姑姑看看紧靠著窗口邻家的
厨房,叹了一口气。
看月亮本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因为月亮有许许多多的故
事和传说,但是手里拉著两个就是在文具店的街外看月亮的
孩子,月光无论如何不能吸引她们。
我们“赏月”的结果,是两个娃娃跑进文具店,一人挑
了一块彩色塑胶垫板回家,兴高采烈。
父亲提议我们去旅行的时候,我坚持全家的孩子都带去,
姐姐念小学的三个,和弟弟的两个都一同去。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三个大人,带五个小孩子去旅
行?”姐姐不同意的说。
“孩子们的童年很快就会过去,我要他们有一点点美丽的
回忆,我不怕麻烦。”
被孩子们盼望得双眼发直的旅行,在我们抵达花莲亚士
都饭店时方才被他们认可了,兴奋的在我们租下的每一个房
间里乱跑。
点心被拆了一桌,姐姐的孩子们马上拿出自己私藏的口
香糖、牛肉干、话梅这一类的宝贝交换起来。
“小朋友,出来看海,妹妹,来看书上写的大海。”我站
在凉台上高叫著,只有一个小男生的头敷衍的从窗帘里伸出
来看了一秒钟,然后缩回去了。
“不要再吃东西了,出来欣赏大自然。”我冲进房内去捉
最大的蕙蕙,口中命令似的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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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正忙呢!你还是过一下再来吧!”老二芸芸头也不
抬的说,专心的在数她跟弟弟的话梅是不是分少了一粒。
“小妹来,你乖,姑姑带你去看海。”我去叫那一双三岁
的女娃娃们。
“好怕,阳台高,我不要看海。”她缩在墙角,可怜兮兮
的望著我。
我这一生岂没有看过海吗?我跟荷西的家,窗外就是大
海。但是回国来了,眼巴巴的坐了飞机带了大群未来的主人
翁来花莲,只想请他们也欣赏一下大自然的美景,而他们却
是漠不关心的。海,在他们上学放学住公寓的生活里,毕竟
是那么遥远的事啊!
大自然对他们已经不存在了啊!
黄昏的时候,父亲母亲和我带著孩子们在旅馆附近散步,
草丛里数不清的狗尾巴草在微风里摇晃著,偶尔还有一两只
白色的蝴蝶飘然而过,我奔入草堆里去,本以为会有小娃娃
们在身后跟来,那知回头一看,所有的儿童━━这一代的━━
都站在路边喊著━━姑姑给我采一根,我也要一根狗尾巴
━━阿姨,我也要,拜托,我也要━━狗尾巴,请你多采一
点━━。
“你们自己为什么不进来采?”我奇怪的回头去问。
“好深的草,我们怕蛇,不敢进去。”
“我小时候怕的是柏油路,因为路上偶尔会有车子现在
你们怕草,因为你们只在电视上看看它,偶尔去一趟荣星花
园,就是全部了。”我分狗尾巴草时在想,不过二十多年的距
离,却已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了。这一代还能接受狗尾巴草,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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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己去采已无兴趣了,那么下一代是否连墙上画的花草都
不再看了呢?
看“山地小姐”穿红著绿带著假睫毛跳山地舞之后,我
们请孩子们上床,因为第二天还要去天祥招待所住两日。
城里长大的孩子,最大的悲哀在我看来,是已经失去了
大自然天赋给人的灵性。一整个早晨在天祥附近带著孩子们
奔跑,换来的只是近乎为了讨好我,而做出的对大自然礼貌
上的欢呼,直到他们突然发现了可以玩水的游泳池,这才真
心诚意的狂叫了起来,连忙往水池里奔去。
看见他们在水里打著水仗,这样的兴奋,我不禁想著,塑
料的时代早已来临了,为什么我不觉得呢?
“阿姨,你为什么说我们是塑料做的?我们不是。”他们
抗辩著。
我笑而不答,顺手偷了孩子一粒话梅塞入口里。
天祥的夜那日来得意外的早,我带了外甥女芸芸在广场
上散步,一片大大的云层飘过去,月亮就悬挂在对面小山的
那座塔顶上,月光下的塔,突然好似神话故事里的一部分,是
这么的中国,这么的美。
“芸芸,你看。”我轻轻的指著塔、山和月亮叫她看。
“阿姨,我看我还是进去吧!我不要在外面。”她的脸因
为恐惧而不自在起来。
“很美的,你定下心来看看。”
“我怕鬼,好黑啊!我要回去了。”她用力挣脱了我的手,
往外祖父母的房内飞奔而去,好似背后有一百个鬼在追她似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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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孩子们欣赏大人认定的美景,还不如给他们看看电
视吧!大自然事实上亦不能长期欣赏的,你不生活在它里面,
只是隔著河岸望著它,它仍是无聊的。
这一代的孩子,有他们喜好的东西,旅行回来,方才发
觉,孩子们马上往电视机奔去,错过了好几天的节目,真是
遗憾啊!
我家十二岁的两个外甥女,已经都戴上了眼镜,她们做
完了繁重的功课之后,唯一的消遣就是看电视,除了这些之
外,生活可以说一片空白。将来要回忆这一段日子,想来不
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就带过了吧。
再回到加纳利群岛来,荷西与我自然而然的谈起台北家
中的下一代。
“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萤火虫,分不清树的种类,认不得虫,
没碰过草地,也没有看过银河星系。”
“那他们的童年在忙什么?”荷西问。
“忙做功课,忙挤校车,忙补习,仅有的一点空闲,看看
电视和漫画书也就不够用了。”
“我们西班牙的孩子可能还没那么紧张。”
“你的外甥女们也是一样,全世界都差不多了。”
没有多久,荷西姐姐的几个孩子们被送上飞机来我们住
的岛上度假。
“孩子们,明天去山上玩一天,今天早早睡。”
我一面预备烤肉,一面把小孩们赶去睡觉,想想这些外
国小孩也许是不相同的。
第二天早晨进入车房时,孩子们发现了一大堆以前的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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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丢掉的漫画书,欢呼一声,一拥而上,杂志马上瓜分掉了。
在蓝灰色的山峦上,只有荷西与我看著美丽的景色,车
内的五个孩子鸦雀无声,他们埋头在漫画里。
烤肉,生火,拾枯树枝,在我做来都是极有乐趣的事,但
是这几个孩子悄悄耳语,抱著分到的漫画书毫不带劲的坐在
石块上。四周清新的空气,野地荒原,蓝天白云,在他们,都
好似打了免疫针似的完全无所感动,甚而连活动的心情都没
有了。
最后,五个显然是有心事的孩子,推了老大代表,咳了
一声,很有礼的问荷西∶“舅舅,还要弄多久可以好?”
“怎么算好?”
“我是说,嗯,嗯,可以吃完了回去?”他摸了一下鼻子,
很不好意思的说。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