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第2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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湿了,还喝不到一口。在用酒袋的技术上,我是前者。
之所以半生好酒,和西班牙脱不了关系。
学生时代,住在马德里大学城的书院,每日中午坐车回宿舍用午餐时,桌上的
葡萄酒是不限制的。在那个国家里,只喝白水的人可以说没有。一般人亦不喝烈酒
,但是健康的红酒、白酒是神父和修女,甚至小孩子也喝的东西。
就是这种自然而然的环境,使我学会了喝酒,而且乐此不疲,也不会醉的。
有一次在宿舍电视上观看七月七日西班牙的大节庆━━北部吹老的城市巴布隆
纳举行的圣。费明。那一日,雄壮的公牛,被赶到街上去撞人,人群呀,在那批发
疯的牛面前狂跑。如果被牛角顶死了,或被踩伤了,都是活该。
也是在那场电视里,第一次看见,满街唱歌的、跳舞的,在挤挤嚷嚷的人群里
,传递著这种酒袋。
认识,不认识,一点也没关系,大家喝酒并不碰到嘴唇,方便、有趣又卫生。
深爱西班牙民族的那份疯狂和亲热,人与人的关系,只看那一只只你也喝、我也喝
的酒袋,就是最好的说明。
电视上看到的酒袋,全是又古又老,黑漆漆的,而土产店中找不到这种东西。
有一年,还是做学生的时代,月底姐姐给寄来了十块美金。收到那笔意外的财产━
━对,叫它财产,赶快跑去百货公司看裙子。当年,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十块美
金可以做许多事情,例如说∶买一条裙子、换一个皮包、去做一趟短程的旅行,或
者用它来拔掉一颗长斜了的智齿。
结果没有去拔牙,忍著。也没有买新衣服,省著。当然,拿了这十块钱,坐火
车,奔向古城赛歌维亚,做了一日之游。
就在赛歌维亚的老广场上,挂著这好多只黑色的酒袋。惊见它那么容易的出现
在眼前,真有些不能相信。那时候年纪轻,对什么都比较执著,再看绕著酒袋的竟
是一股粗麻绳时,爱悦之心又加了许多,立意要把它买下来。
买个酒袋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付完了钱,店主把人叫进店里面去,开始教我怎
么保养它,说∶先得用白兰地酒给倒进去,不停的晃很久很久,再把酒倒出来━━
那时里面塞缝的胶也可以跟著洗干净了。以后的日子,无论喝是不喝,总得注满了
葡萄酒,那酒袋才不会干。
买下了酒袋,吃了一点东西,没了回程的车钱。这倒也很容易,那天傍晚,坐
在一辆大卡车司机的位子旁回到马德里━━搭便车的。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这个皮酒袋总是被照顾得很当心。即使人去旅行时,放在
西班牙家中的它,总也注满了酒挂在墙上。
倒是这一次回到台湾来之后,一直让跟回来的它干干的躺在箱子里。总想,有
时间时,上街买一瓶好葡萄酒去浸软它,而时间一直不够用,这个应当可以用一辈
子的东西,竟在自己的国土上,一日一日干瘪下去。就如我的人一般,在这儿,酒
也不大喝了,因为那种苦苦涩涩的葡萄酒并不好找。
在这儿,一般人喝的葡萄酒,不是太甜就是酸的。
由一个酒袋,几乎想扯出另一篇《酒经》来。
每看台湾电视上,大富人家喝洋酒时,将杯子用错,心里总有一丝好奇和惊讶
━━我们的崇洋心理不减,可是又不够透呀。
去年春天,我在美国西雅图附近上学,听说刮在台湾的父母去泰国旅行,这一
急,赶快拨了长途电话。
泰国其实全家人都去过,因为它的异国风情太美,总有人一有机会就去走一趟
。我的父母也不是第一次去,可是他们那一回要去的是清迈。
照片中的项圈在台北就有得买,只是价格贵了很多。看了几次都没舍得买,倒
是齐豫,唱《回声》的她,在台湾南部一同旅行时,很慷慨的借了好几次给我挂。
那是前年,赴美之前的事情了。
听说妈妈要去清迈,那儿正好是这种项圈出产的地方,当然急著请求她一定要
为我买回来,而且要多买几副好放著送人。
长途电话中,做女儿的细细解释项圈的式样,做母亲的努力想象,讲了好久好
久,妈妈说矣大概懂了。
启程之前,母亲为著这个托付,又打了长途电话来,这一回由她形容,我修正
,一个电话又讲了好久好久。
等到父母由泰国回来了时,我又打电话去问买了没有,妈妈说买了三副,很好
看又便宜,比台北价格便宜了十八倍以上,言下十分得意,接著她又形容了一遍,
果然是我要的那种。
没过几天,不放心,又打电话去告诉妈妈∶这三副项圈最好藏起来,不要给家
中其他的女人看到抢走了。妈妈一听很紧张,立即保证一定密藏起来,等我六月回
来时再看。
过了一阵,母亲节到了,我寄了一张卡片送给伟大的母亲,又等待在当天,打
电话去祝福、感谢我的好妈妈。正想著呢,台湾那边的电话却来了,我叫喊∶“母
亲节快乐!”那边的声音好似做错了事情一样,说∶“妹妹,项圈被姆妈藏得太好
了,现在怎么找都找不到,人老了,容易忘记,反正无论如何是找不到了━━。”
我一急,也不知体谅人,就在电话里说∶“你是个最伟大的妈妈,记性差些也不要
紧,可是如果你找得出那些项圈来,一定更有成就感,快快去想呀━━。”
那几天,为了这三副项圈,彼此又打了好几回电话,直到有一天清晨,母亲喜
出望外的电话惊醒了我,说∶找到了。
“好,那你再去小心藏起来,不要给别人抢去,下个月就回来了。”我跟母亲
说。
等我回到台湾来时,放下行李,立刻向母亲喊∶“来看,拿出来给看看,我的
项圈━━。”
听见我讨东西,母亲轻叫一声,很紧张的往她卧室走,口中自言自语∶“完了
!完了!又忘了这一回藏在什么地方。”
父亲看著这一场家庭喜剧,笑著说∶“本来是很便宜就买来的东西,给你们两
个长途电话打来打去,价格当然跟著乱涨,现在算算,这个电话费,在台北可以买
上十个了。”
说时,妈妈抱著一个椅垫套出来,笑得像小孩子一样,掏出来三副碰得叮叮响
的东西。
我立即把其中的一副寄了去美国,给了我的以色列朋友阿雅拉,另外两副恰好
存下来拍照片。
上两个月吧,新象艺术中心又叫人去开会,再三商讨歌舞剧《棋王》的剧本。
我穿了一件大毛衣,挂上这条项圈,把另一个放在大信封里。
当我见到担任《棋王》歌舞编排的□劳伦斯。华伦时,我把信封递上去吓她,
果然给了这位美丽的女子好一个惊喜。当她上来亲吻我道谢时,我将外套一拉,露
出自己戴著的一条,笑喊著∶“我们两个一样的。”
□劳伦斯指著我的大毛衣笑说∶“你看你自己,好不好玩?”
一看自己,毛衣上织著━━“堪萨斯城。美国”几个大字。那条清迈的项圈安
安稳稳的贴在圆领衣服上,下面的牛仔裤买自士林,长筒靴来处是西班牙,那个大
皮包━━哥斯达黎加,那件大外套,巴黎的。一场世界大拼盘,也可以说,它们交
织得那么和谐又安然,这就是个我吧。
只留了一条下面铸成心形的项圈给自己,那是妈妈给的心,只能是属于孩子的
。
我们先看这张照片下面的那条粗麻淡色宽带子━━它的来处,是西班牙南部的
哈恩省。
这种带子,完全手工织做的,用来绑在驴子的身上,由驴背绕到驴肚子,中间
穿过一个鞍子,给人骑时安稳些,不会滑来滑去。
当我那一年,由撒哈拉沙漠飞去丈夫的舅舅家度假时,吵著舅舅带我去看这种
做马鞍、驴鞍的工匠店。舅舅笑著说,这种店铺实在等于没有了,在一般人都开汽
车的今天,谁会去养一匹马或驴子来驮东西呢。
禁不起我的纠缠,那个好舅舅带著我到一个又一个酒吧去喝酒,一面喝一面打
听什么地方还有这种匠人,半大不小的城里,打听消息最好的方法就是去酒吧,在
那儿,什么事情都有人晓得,比报纸的广告有效得多。
弯来弯去绕到黄昏,才在一条涂得雪白的长墙角下,找到了一家半开的店铺。
说圻是个店铺吧,不如说是一家工作室。一个弯著腰的黑衣老人,坐在门口,手中
拿著好结实的麻线,不用机器,一针一针在钉这种带子,好似早年的中国人纳布鞋
底一般。
我远远的站住了脚,把那白墙、小店和老人,看了个够,却不举照相机。舅舅
和我站著看,这个匠人低低的喊了一声∶“午安!”
看那墙上挂满了的手工品,想到那位伟大的散文诗作家━━璜拉蒙。希美纳斯
的那本叫人一读首篇就会哭的书━━《灰毛驴与我》,我轻轻的摸过一副皮革的小
鞍子,眼前一匹温柔的小毛驴就浮现出来了。
“这副鞍子可不可以卖给我?大概多少钱?”缓缓的问,尽可能的柔和,对待
这位老人。说时,一直看他那双粗糙极了的手。
“啊━━不卖的,这是今生最后一副了。老了,做不动了。”
老人沙哑的说,并不抬头。
“没有人跟您学手艺吧?”我说。
“这个时代?难罗!年轻人学这个做什么?”
“那您收不收我做徒弟?好心的,您收不收?”我蹲在这老人面前轻喊起来,
双手扑在他的膝盖上。
老人听不懂似的盯住我,眼神里有一丝强烈的东西一闪,又不见了。接著他将
视线投射到我的手上去。
“我的手很细,可是能够训练的,我会吃苦,肯吃苦,也会有耐性,您收不收
呀?”还是趴在这位老人面前不肯起来。
舅舅在一旁看戏,他一直笑一直笑,我回过身去,向胖胖的他━━呀了一声。
“好啦!起来吧!我们买一条这种带子,就走罗!”舅舅说。
老人拿下了照片中这条带子,没有叫我付钱,一定不肯收钱,说要送给我。
“我━━”我说不出什么话来。
“在这种时代,还有你这么爱手工的人,就算做个朋友吧!钱!算什么鬼东西
,呸!”老人说著说著,把一口芋草给呸了出来。
那个晚上,我的丈夫也来到了舅舅家,来接我同去马德里。把这条带子给他看
,又讲起那副漂亮得令人心痛的马鞍,这一回轮到丈夫喊了∶“明天再去问他收不
收徒弟,我们两个一起去学,免得这种手艺失传了。”
同一张照片上摆著的一条皮带,是我在撒哈拉沙漠中闲时无聊做的手工。原先
买来的本是一条宽皮带,边上有著花纹。后来闲著不忙,心里不舒服,就托人去西
班牙本土买了好大一包打皮鞋洞的铜扣,把这条皮带打出了好多小洞洞。那个皮带
铜扣,是先做木头的模,再差上铜片,把花纹打出来的,这个,是丈夫的手工。
做好了皮带之后,没怎么用它,也没有丢掉。许多年也就过去了。
有一日,我的邻居送来一个好大的牛铃,是他以前在瑞士时存下的东西。十分
宝爱这件礼物,东摆摆,西放放,家中总也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角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