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第1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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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再怀念稻米单纯的丰美,也不认识蔬菜的清香。我们不知四肢是用来活
动的,也不明白,穿衣服只是使我们免于受冻。
灵魂,在这一切的拘束下,不再明净。感官,退化到只有五种。如果有一个人
,能够感应到其他的人已经麻木的自然现象,其他的人不但不信,而且好笑。
每一个人都说,在这个时代里,我们不再自然。每一个人又说,我们要求的只
是那一点心灵的舒服,对于生命,要求的并不高。
这是,我们同时想摘星。我们不肯舍下那么重的负担,那么多柔软又坚韧的纲
,却抱怨人生的劳苦愁烦。不知自己便是住在一颗星球上,为何看不见它的光芒呢
?
这里,对于一个简单的笨人,是合适的。对不简单的笨人,就不好了。
我只是返璞归真,感到的,也只是早晨醒来时没有那么深的计算和迷茫。
我不吃油腻的东西,我不过饱,这使我的身体清洁。我不做不可及的梦,这使
我的睡眠安恬。我不穿高跟鞋折磨我的脚,这使我的步子更加悠闲安稳。我不跟潮
流走,这使我的衣服永远长新,我不耻于活动四肢,这使我健康敏捷。
我避开无事时过分热络的友谊,这使我少些负担和承诺。
我不多说无谓的闲言,这使我觉得清畅。我尽可能不去缅怀往事,因为来时的
路不可能回头。我当心的去爱别人,因为比较不会泛滥。我爱哭的时候便哭,想笑
的时候便笑,只要这一切出于自然。
我不求深刻,只求简单。
什么都快乐
清晨起床,喝冷茶一杯,慢打太极拳数分钟,打到一半,忘记如何续下去,从
头再打,依然打不下去,干脆停止,深呼吸数十下,然后对自己说∶“打好了!”
再喝茶一杯,晨课结束,不亦乐乎!
静室写毛笔字,磨墨太专心,墨成一缸,而字未写一个,已腰酸背痛。凝视字
贴十分钟,对自己说∶“已经写过了!”绕室散步数圈,擦笔收纸,不亦乐乎!
枯坐会议室中,满堂学者高人,神情俨然。偷看手表指针几乎凝固不动,耳旁
演讲欲听无心,度日如年。突见案上会议程式数张,悄悄移来折纸船,船好,轻放
桌上推来推去玩耍,再看腕表,分针又移两格,不亦乐乎!
山居数日,不读报,不听收音机,不拆信,不收信,下山一看,世界没有什么
变化,依然如我,不亦乐乎!
数日前与朋友约定会面,数日后完全忘却,惊觉时日已过,急打电话道歉,发
觉对方亦已忘怀,两不相欠,亦不再约,不亦乐乎!
雨夜开车,见公路上一男子淋雨狂奔,煞车请问路人∶“上不上来,可以送你
?”那人见状狂奔更急,如夜行遇鬼。车远再回头,雨地里那人依旧神情惶然,见
车停,那人步子又停并做戒备状,不亦乐乎!
四日不见父母手足,回家小聚,时光飞逝,再上山来,惊见孤灯独对,一室寂
然,山风摇窗,野狗哭夜,而又不肯再下山去,不亦乐乎!
逛街一整日,购衣不到半件,空手而回。回家看见旧衣,倍觉件件得来不易,
而小偷竟连一件也未偷去,心中欢喜。不亦乐乎!
夜深人静叩窗声不停,初醒以为灵魂来访,再醒确定是不识灵魂,心中惶然,
起床轻轻呼唤,说∶“别来了!不认得你。”窗上立即寂然,蒙头再睡,醒来阳光
普照,不亦乐乎!
匆忙出门,用力绑鞋带,鞋带断了,丢在墙角。回家来,发觉鞋带可以系辫子
,于是再将另一只拉断,得新头绳一付,不亦乐乎!
厌友打电话来,喋喋不休,突闻一声铃响,知道此友居然打公用电话,断话之
前,对方急说∶“我再打来,你接!”电话断,赶紧将话筒搁在桌上,离开很久,
不再理会。二十分钟后,放回电话,凝视数秒,厌友已走,不再打来,不亦乐乎!
上课两小时,学生不提问题,一请二请三请,满室肃然。
偷看腕表,只一分钟便将下课,于是笑对学生说∶“在大学里,学生对于枯燥
的课,常常会逃。现在反过来了,老师对于不发问的学生,也想逃逃课,现在老师
逃了,再见!”收拾书籍,大步迈出教室,正好下课铃响,不亦乐乎!
黄昏散步山区,见老式红砖房一幢孤立林间,再闻摩托车声自背后羊肠小径而
来。主人下车,见陌生人凝视炊烟,不知如何以对,便说∶“来呷蓬!”客笑摇头
,主人再说∶“免客气,来坐,来呷蓬!”陌生客居然一点头,说∶“好,麻烦你
!”
举步做入室状。主人大惊,客始微笑而去,不亦乐乎!
每日借邻居白狗一同散步,散完将狗送回,不必喂食,不亦乐乎!
交稿死期已过,深夜犹看红楼梦。想到“今日事今日毕”格言,看看案头闹钟
已指清晨三时半,发觉原来今日刚刚开始,交稿事来日方长,心头舒坦,不亦乐乎
!
晨起闻钟声,见校方同学行色匆匆赶赴教室,惊觉自己已不再是学生,安然浇
花弄草梳头打扫,不亦乐乎!
每周山居日子断食数日,神智清明。下山回家母亲看不出来,不亦乐乎!
求婚者越洋电话深夜打到父母家,恰好接听,答以∶“谢谢,不,不能嫁,不
要等!”挂完电话蒙头再睡,电话又来,又答,答完心中快乐,静等第三回,再答
。又等数小时,而电话不再来,不亦乐乎!
有录音带而无录音机,静观音带小匣子,音乐由脑中自然流出来,不必机器,
不亦乐乎!
回京翻储藏室,见童年时玻璃动物玩具满满一群安然无恙,省视自己已过中年
,而手脚俱全,不亦乐乎!
归国定居,得宿舍一间,不置冰箱,不备电视,不装音响,不申请电话。早晨
起床,打开水笼头,发觉清水涌流,深夜回室,又见灯火满室,欣喜感激,但觉富
甲天下,日日如此,不亦乐乎!
天下本无事
很久以前看过一则漫画。画中的小男孩查理布朗突然想要逃学一天,于是早晨
该起床的时候,推说头痛,死赖著不肯穿衣服。“如果逃学一天,对整个的人生会
有什么影响呢?”
查理想了又想。
他的答案是∶“没有什么影响。”
那天查理果然没有去学校,留在家里装病。
第二天,查理有些心虚的上学去了,脸色怪羞愧的。
那一天,太阳同样的升起,老师没有消失,课桌仍然在同样的地方,学校小朋
友的姓名也没有改变,甚而没有人注意到,原来查理赖了一天的学。
查理看见这个景象,心中大乐。
这个漫画,看了之后印象很深,多年来一直不能忘怀。
从今年的旧历年开始,流行性感冒便跟上了自己,日日夜夜咳得如同一枝机关
枪也似的。
放寒假开始咳的,咳到开学,咳到三八妇女节,想来五一劳动节也是要这么度
过了,没有好转的任何迹象。雨季不再来。雨季又来了。
许多外县市的座谈会,往往是去年就给订下的,学校的课,一请假就得耽误两
百个莘莘学子,皇冠的稿件每个月要缴,还有多少场必须应付的事情和那一大堆一
大堆来信要拆要回。就算是没事躺著吧,电话是接还是不接?接了这一个下一个是
不是就能饶了人?
除非是半死了,不肯请假的,撑著讲课总比不去的好。讲完课回到台北父母家
里,几乎只有扑倒在床上的气力。身体要求的东西,如同喊救命似的在向自己的意
志力哀求∶“请给我休息,请给我休息,休息,休息……。”
座谈会,事实上谈不出任何一种人生,可是好似台湾的人都极爱举办座谈会。
台下面的人,请坐,台上的人,开讲。
我总是被分到台上的那一个,不很公平。
“可是我不能来了,因为在生病……”
“可是你不是前天才去了台中?”
“现在真的病了,是真的,对不起……”
“你不是也在教课吗?”
“就是因为在教课,才分不出气力来讲演了,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撑不住
了……”
“三毛,你要重承诺,你不来,我们不能向听众交代。”
“我妈妈来代讲行不行?她愿意代我来。”
“这个……三毛,我们很为难,这事是你去年就答应的,现在……怎么换了陈
伯母呢?还是答应来,好不好?你自己来,求求你!”
“昨天晚上还在医院打点滴……”
“现在你没有在医院,你出来了吧?你在家里跟我们讲电话呀!明天坐长途车
来,撑一撑,我们陪你撑,给你鼓励,来,打起精神来,讲完就回台北休息了,好
不好!”
“好,明天见,谢谢您的爱护━━是,准时来,再见了,对,明天见,谢谢!
”
讲完电话,眼前一群金苍蝇飞来飞去,摸摸房门的框,知道睡房在了,扑倒床
上去一阵狂咳,然后闭上眼睛。
承诺的事还是去的好,不然主办讲演的单位要急得住院。
能睡的时候快快睡,这星期除了三班的课,另外四场讲演、三个访问、两百封
来信、两次吃饭,都不能推,因为都是以前的承诺。
梦里面,五马分尸,累得叫不出来,肢体零散了还听见自己的咳声。
“你要不要命?你去!你去!拿命去拚承诺,值不值得?”
“到时候,撑起来,可以忍到一声也不咳,讲完了也不咳,回来才倒下的,别
人看不到这个样子的━━。”
“已经第七十四场了,送命要送在第几场?”
“不要讲啦━━烦不烦的,你━━”“我问你要不要命?”这是爸爸的吼声,
吼得变调,成了哽咽。
“不要,不要,不要━━什么都要,就是命不要━━”做女儿的赖在床上大哭
起来,哭成了狂喘,一气拿枕头将自己压住,不要看爸爸的脸。
那边,电话又响了,台湾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忘记人的学校?妈妈又在那边向人
对不起,好似我们的日子,就是在对不起人里一日一日度过。
因为妇女节可以自动放假一日,陈老师的课,停了,不是因为妇女不妇女,是
为了虚脱似的那个累。
女老师不上课,男学生怎么办?想起来心里内疚得很。觉得,如果更硬撑,还
是能够讲课的,坏在那日没有撑。
开车再上山时,已是妇女节后了。
山仔后的樱花,云也似的开满了上山的路,那一片闹哄哄的花,看上去为什么
有说不出的寂寞?
看见樱花,总是恨它那片红,血也似的,叫人拿它不知怎么办才好。又禁不起
风雨,雨一打,它们就狂落。邋邋遢遢的,不像个样子。
春天,就是那么来了。
春天不是读书天,堂上的几个大孩子,咳得流出了眼泪,还不肯请假,看了真
是心疼。
“请病假好不好,不要来了,身体要紧?”做老师的,轻声问一个女问学,那
个孩子蒙住嘴闷咳,头摇得博浪鼓似的。
“你知道,老师有时候也写坏稿子,也讲过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