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全集-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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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在班上讲故事,讲哑巴是四川人,兵过之前他在乡下种田,娶了媳妇,
媳妇正要生产,老娘叫哑巴去省城抓药,走在路上,一把给过兵的捉去掮东西,这
一掮,就没脱离过军队,家中媳妇生儿生女都不晓得,就来了台湾。
故事是在“康乐时间”说的,同学们听呆了。老师在结束时下了评语,说哑巴
的故事是假的,叫同学们不要当真。
天晓得那是哑巴和我打手势、画画、写字、猜来猜去、拼了很久才弄清楚的真
实故事。讲完那天,哑巴用他的大手揉揉我的头发,将我的衣服扯扯端正,很伤感
的望著我。我猜他一定在想,想他未曾谋面的女儿就是眼前我的样子。
以后做值日生提水总是哑巴替我提,我每天早晨到校和放学回家,都是跟他打
完招呼才散。
家中也知道我有了一个大朋友,很感激有人替我提水。母亲老是担心滚烫的水
会烫到小孩,她也怕老师,不敢去学校抗议叫小朋友提滚水的事。
也不知日子过了多久,哑巴每日都呆呆的等,只要看见我进了校门,他的脸上
才哗一下开出好大一朵花来。后来,因为不知如何疼爱才好,连书包也抢过去代背
,要一直送到教室口,这才依依不舍的挑著水桶走了。
哑巴没有钱,给我礼物,总是芭蕉叶子,很细心的割,一点破缝都不可以有。
三五天就给一张绿色的方叶子垫板,我拿来铺在课桌上点缀,而老师,总也有些忧
心忡忡的望著我。
也有礼物给哑巴,不是美劳课的成绩,就是一颗话梅,再不然放学时一同去坐
跷跷板。哑巴重,他都是不敢坐的,耐性用手压著板,我叫他升,他就升,叫他放
,他当当心心的放,从来不跌痛我。而我们的游戏,都是安静的,只是夕阳下山后
操场上两幅无声无息的剪影而已。
有一天,哑巴神秘兮兮的招手唤我,我跑上去,掌心里一打开,里面是一只金
戒指,躺在几乎裂成地图一般的粗手掌里。
那是生平第一次看见金子,这种东西家中没有见过,母亲的手上也没见过,可
是知道那是极贵重的东西。
哑巴当日很认真,也不笑,瞪著眼,把那金子递上来,要我伸手,要人拿去。
我吓得很厉害,拼命摇头,把双手放在身后,死也不肯动。哑巴没有上来拉,他蹲
下来在地上写━━不久要分别了,送给你做纪念。
我不知如何回答,说了再见,快步跑掉了。跑到一半再回头,看见一个大个子
低著头,呆望著自己的掌心。不知在想什么。
也是那天回家,母亲说供师来做了家庭访问,比我早一些到了家里去看母亲。
家庭访问是大事,一般老师都是预先通知,提早放学,由小朋友陪著老师一家一家
去探视的。这一回,老师突袭我们家,十分怪异,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几乎担了
一夜的心。而母亲,没说什么。
也因为老师去了家里,这一吓,哑巴要给金子的事情就忘了讲。
第二天,才上课呢,老师很慈爱的叫我去她放办公桌的一个角落,低声问我结
识那个挑水军人的经过。
都答了,一句一句都回答了,可是不知有什么错,反而慌得很。当老师轻轻的
问出∶“他有没有对你不轨?”那句话时,我根本听不懂什么叫做鬼不鬼的,直觉
老师误会了那个哑巴。不轨一定是一种坏事,不然老师为什么用了一个孩子实在不
明白的鬼字。
很气愤,太气了,就哭了起来。也没等老师叫人回座,气得冲回课桌趴著大哭
。那天放学,老师拉著我的手一路送出校门,看我经过等待著的哑巴,都不许停住
脚。
哑巴和我对望了一眼,我眼睛红红的,不能打手势,就只好走。老师,对哑巴
笑著点点头。
到了校门口,老师很凶很凶的对我说∶“如果明天再跟那个兵去做朋友,老师
记你大过,还要打━━。”我哭著小跑,她抓我回来,讲∶“答应呀!讲呀!”我
只有点点头,不敢反抗。
第二天,没有再跟哑巴讲话,他快步笑著迎了上来,我掉头就跑进了教室。哑
巴站在窗坍巴巴的望,我的头低著。
是个好粗好大个子的兵,早晚都在挑水,加上两个水桶前后晃,在学校里就更
显眼了。男生们见他走过就会唱歌谣似的喊∶“一个哑巴提水吃,两个哑巴挑水吃
,三个哑巴没水吃……。”跟前跟后的叫了还不够,还有些大胆的冲上去推水桶将
水泼出来。
过去,每当哑巴兵被男生戏弄的时候,他会停下来,放好水桶,作势要追打小
孩,等小孩一哄跑了,第一个笑的就是他。也有一次,我们在地上认字,男生欺负
哑巴听不见,背著他抽了挑水的扁担逃到秋千架边用那东西去击打架子。我看了追
上去,揪住那个光头男生就打,两个厮打得很剧烈,可是都不出声叫喊。最后将男
生死命一推,他的头碰到了秋千,这才哇哇大哭著去告老师了。
那是生平第一次在学校打架,男生的老师也没怎么样,倒是哑巴,气得又要骂
又心痛般的一直替我掸衣服上的泥巴,然后,他左看我又右看我,大手想上来拥抱
这个小娃娃,终是没有做,对我点个头,好似要流泪般的走了。
在这种情感之下,老师突然说哑巴对我“不鬼”,我的心里痛也痛死了。是命
令,不可以再跟哑巴来往,不许打招呼,不可以再做小老师,不能玩跷跷板,连美
劳课做好的一个泥巴砚台也不能送给我的大朋友━━。
而他,那个身影,总是在墙角哀哀的张望。
在小学,怕老师怕得太厉害,老师就是天,谁敢反抗她呢?
上学总在路上等同学,进校门一哄来入。放学也是快跑,躲著那双粗牛似的眼
睛,看也不敢看的背著书包低头疾走。
而我的心,是那么的沉重和悲伤。那种不义的羞耻没法跟老师的权威去对抗,
那是一种无关任何生活学业的被迫无情,而我,没有办法。
终是在又一次去厨房提水的时候碰到了哑巴。他照样帮我拎水壶,我默默的走
在他身边。那时,国庆日也过了,部队立即要开发回南部吩,哑巴走到快要到教室
的路上,蹲下来也不找小石子,在地上用手指甲一直急著画问号,好大的∶“?”
画了一连串十几个。他不写字,红著眼睛就是不断画问号。
“不是我。”我也不写字,急著打自己的心,双手向外推。
哑巴这回不懂,我快速的在地上写∶“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他还是不懂,也写了∶“不是给金子坏了?”我拚命摇头。
又不愿出卖老师,只是叫喊∶“不要怪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用喊
的,他只能看见表情,看见一个受了委屈小女孩的悲脸。
就那样跑掉了。哑巴的表情,一生不能忘怀。
部队走时就和来时一般安静,有大卡车装东西,有队伍排成树林一般沙沙、沙
沙的移动。走时,校长向他们鞠躬,军人全体举手敬礼道谢。
我们孩子在教室内跟著风琴唱歌,唱“淡淡的三月天,杜鹃花开在山坡上,杜
鹃花开在小溪旁……”而我的眼光,一直滑出窗坍拚命的找人。
口里随便跟著唱,跟看军人那一行行都开拔了,我的朋友仍然没有从那群人里
找出来。歌又换了,叫唱∶“丢丢铜仔,”
这首歌非常有趣而活泼,同学们越唱越高昂,都快跳起来了,就在歌唱到最起
劲的时候,风琴的伴奏悠然而止,老师紧张的在问∶“你找谁?有什么事?”
全班突然安静下来,我才惊觉教室里多了一个大兵。
那个我的好朋友,亲爱的哑巴,山一样立在女老师的面前。“出去!你出去!
出去出去……”老师歇斯底里的将风琴盖子砰一下合上,怕成大叫出来。
我不顾老师的反应,抢先跑到教室外面去,对著教室里喊∶“哑巴!哑巴!”
一面急著打手势叫他出来。
哑巴赶快跑出来了,手上一个纸包书一般大的纸包,递上来给我。他把我的
双手用力握住,呀呀的尽可能发出声音跟我道别。接住纸包也来不及看,哑巴全身
装备整齐的立正,认认真真的敬了一个举手礼,我呆在那儿,看著他布满红丝的凸
眼睛,不知做任何反应。
他走了,快步走了。一个军人,走的时候好像有那么重的悲伤压在肩上,低著
头大步大步的走。
纸包上有一个地址和姓名,是部队信箱的那种。
纸包里,一大口袋在当时的孩子眼中贵重如同金子般的牛肉干。一生没有捧过
那么一大包肉干,那是新年才可以分到一两片的东西。
老师自然看了那些东西。
地址,她没收了,没有给我。牛肉干,没有给吃,说要当心,不能随便吃。
校工的土狗走过,老师将袋子半吊在空中,那些肉干便由口袋中飘落下来,那
只狗,跳起来接著吃,老师的脸很平静而慈爱的微笑著。
许多年过去了,再看《水浒传》,看到翠屏山上杨雄正杀潘巧云,巧云向石秀
呼救,石秀答了一句∶“嫂嫂!不是我!”
那一句“不是我!”勾出了当年那一声又一声一个孩子对著一个哑巴聋兵狂喊
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那是今生第一次负人的开始,而这件伤人的事情,积压在内心一生,每每想起
,总是难以释然,深责自己当时的懦弱,而且悲不自禁。
而人生的不得已,难道只用“不是我”三个字便可以排遣一切负人之事吗?
亲爱的哑巴“吹兵”,这一生,我没有忘记过你,你还记得炊和吹的不同。正
如我对你一样,是不是?我的本名叫陈平,那件小学制服上老挂著的名字。而今你
在哪里?请求给我一封信,好叫我买一大包牛肉干和一个金戒指送给你可不可以?
匪兵甲和匪兵乙始终没有在排演的时候交谈过一句话━━他是一个男生。却就是那
么爱上了他的,那个匪兵甲的人……
那一年的秋天,我大约是十一岁或者十岁。是台北市中正国民小学的一个学生
。
每一个学期的开始,学校必然要举行一场校际的同乐会,由全校各班级同学演
出歌舞、话剧和说双簧等等的节目。
记得那一次的同乐会演出两出话剧,毕业班的学长们排练的是“吴凤传”。我
的姊姊被老师选出来女扮男装,是主角吴凤。
姊姊一向是学校中的风头人物,功课好,人缘好,模样好,而且从小学一年级
开始,始终在当班长。她又有一个好听的绰号,叫做“白雪公主”。
看见姊姊理所当然的扮演吴凤这样重要的人物,我的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羡慕,
因为很喜欢演戏,而自己的老师却是绝对不会想到要我也去演出的。
说没有上过台也是不对的,有一年,也算演过歌舞剧,老师命我做一棵树。竖
著比人还要大的三夹板,上面画的当然是那棵树。笔直的站在树的后面直到落幕。
除了吴凤传之外,好似另外一出话剧叫做“牛伯伯打游击”。这两场话剧每天中午
都在学校的大礼堂彩排。我吃完了便当,就跑去看姊姊如何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