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和母亲-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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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几十年了,他的一生,从一个比较富裕的大户人家子弟,到一贫如洗的平民百姓,他经历的坎坷和磨难实在不少,他所受的苦难也很多,他大半辈子都是在忍受各种痛苦的煎熬,在压抑的环境中委曲求全地度过的。他这样做,完全不是为了他个人,而是为了整个家庭,为了他的孩子。他没有做过轰轰烈烈的事业,也未能出人头地,但他老人家惟一值得骄傲的是,他和母亲一道,历尽艰辛,饱经沧桑,最终将七个子女一个个都培养成为了品德端正的读书人,真正尽到了一个做父亲应尽的责任,这一点,是我们永远也不能忘记的。
一
那是1968年的盛夏,我从太原送母亲回武汉的途中。
长长的列车喘着粗气,奔驰在广袤的原野上,车头冒着滚滚的黑烟,顶着风,夹杂着煤屑,一路上肆无忌惮地飘向空中,烟雾拖得长长的,远远望去,就像一条横空出世的蛟龙在张牙舞爪地翻腾……
车廂外,无垠的天空上,看不到一丝云彩,午后的太阳疯狂地发出它的威力,烤得大地火辣辣的,仿佛要把地上的一切都烤焦才肯罢休。
车厢里,乱哄哄的,闷热的空气里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汗腥臭和烟草味,到处都是挤得满登登的人,不论在车厢里,还是车厢连接的过道上,四处都有站着的、靠着的、坐着的、蹲着的人。车上的广播开得山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播放当时最流行的革命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列车像疯了似的狂奔。
我陪着母亲坐在敞开的车窗旁,母亲心事重重地凝视着窗外,似乎那里有什么值得她企盼的和向往的。然而,远处只有一望无边的原野和稀稀拉拉的农舍,移近过来,又不断地往后退去……
窗口风很大,逆风而坐的母亲被风吹得眯缝起眼睛,头发也被吹乱了。望着母亲消瘦憔悴的面容,我感到心神不安,我发觉母亲这段时间真的老多了,原先花白的头发现在几乎全白了。
“姆妈,风太大,我把窗户关小一点好吗?” 我关心地问。
“你不热吗?你看你,额头上都冒汗了。” 母亲却担心起我来了,掏出手绢; 佝着身怜爱地帮我揩去额头的汗水。
“我没什么。您的病还没怎么好,吹不得风的。” 我站起来,使劲将窗扇往下摁到合适的位置,直到风吹不到母亲的头部为止。 txt小说上传分享
二
母亲平时有喝茶的习惯; 喜欢喝湖南本地产的清茶。如今天气又热,我也有些渴了,便拿出茶杯,放好茶叶,费劲地挤过人群,向隔着几个车厢的开水房走去。
正当我端着热茶,小心翼翼地护着杯子,走回车厢的时候,一阵嘈杂的训斥声,突然从身后传来:“快走,老实点!”接着便听到“啪!啪!啪!”的皮带抽打的声响,,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感到背脊一阵发冷。“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无产阶级*万岁!”尖利的口号声接连不断,刺耳的喊叫充满了整个车厢。我赶忙往旁边躲闪。只见一个瘦骨嶙峋,满头蓬乱的白发,戴着一付深色眼镜的老人,弯曲着身子,踉踉跄跄地走在前面。他的身后跟着七、八个盛气凌人,耀武扬威的学生红卫兵,他们头戴军帽,身穿草绿色军装,衣袖挽得高高的,手臂上戴着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标。为首的一个,拿着一根宽宽的军用皮带,不时地高高举起,一路上狠狠地抽打着年龄足可以当他爷爷的人。衰弱的老人脸上痛苦地抽搐,低着头,佝偻着身子,颤颤抖抖,跌跌撞撞地走着,看着实在让人心酸……
目睹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原本不安的心更加焦燥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猛然袭上心头,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我不该在这个时候送母亲回家,真不该赶在这个*时刻回武汉,悔恨自己没有坚持让母亲留下不走。。
我赶紧加快脚步,迅速地回到母亲的身边。
“怎么了?你不舒服?” 母亲抬起头来,觉察出我的神情有些异样,关切地问。
“没……没什么,天气真热,您喝口茶吧。”此刻,我根本不敢把刚才所见到的如实告诉母亲,惟恐增加她的思想负担,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应答。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夜幕开始降临了,列车呼啸着奔驰在路基上,火车轮子撞击着铁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一路上有节奏地震动着,摇晃着。
列车从石家庄转入京广线时,已经是半夜,母亲早已睡下了。
我躺在卧铺上,翻来复去地睡不着,脑子里不时浮现当天红卫兵押解老人的情景……可能是哪个学校的造反派押送反动学术权威回原籍的……真不该让母亲回武汉……我又一次后悔起来。,
多年来,母亲一直住在武汉,那是我们温暖的家——母亲一直和大哥住在一起。一年前,母亲去了太原二姐家。
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冷得多,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室内又没有暖气,只有烧煤的铁炉子。开春不久,母亲多年的肺心病犯了,病情越来越严重,只好住院。治疗了两个多月,病情才稍稍稳定下来。
三
母亲在太原住院时,正赶上我大学毕业分配。
按理说,早就该1966年6月如期毕业的。可是,谁也未曾料到,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开始了。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的这把火,让我们这一届大学生也未能幸免于外。毕业分配时,全国山河一遍红,派性斗争不断升级,先是口诛笔伐的“文斗”,后来发展成真枪实弹的“武斗”,许许多多机构都瘫痪了,毕业分配工作根本无法正常进行。就这样,足足延误了两年,原先定的分配方案是面向科研机构、设计院所,现在变成了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的厂矿企业、施工单位。
好容易熬到了1968年7月,总算拿到了久拖未决的分配通知单。这时母亲仍躺在医院里治病,我心急如焚,立即起程,从哈尔滨赶往太原。
在医院里,母亲见到我,一阵惊喜,也不管病情的轻重,便急切地要我陪她回武汉。因为病未好,主治医生坚决不让出院,母亲不得已只好再继续住院治疗一段时间。
当时,全国各地的生活条件、物资供应都不好,粮食定量,肉每人每月供应一斤,油半斤,其他副食如鸡蛋、豆腐之类也都凭票限量供应,而且少得可怜。医院的伙食之差是可以想像得到的。
在母亲住院的病房里,有一个山西本地的老太太,满脸皱纹,个子矮小干瘦,待人倒很热情。有一天,我带点汤菜去看母亲,见母亲正在吃一块黄褐色的肉食,这是老太太从家里带来请母亲尝的,食物不是用植物油,而是用羊油炸的,膻味很大,老远就闻得到,真让我受不了。然而母亲却吃得非常香……看到这景象,我心里不由一阵酸楚起来,在我的记忆中,母亲是从不吃肉的,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年代也如此。小时候我曾问过母亲,她告诉我,因为幼年时,有次吃肉吃得太多,吃伤了的缘故,以后再也不想吃肉。而今,母亲不仅吃肉食品,而且是羊油炸的……想到这些,心中就难受。
在住院的这段日子,母亲归家心切,三番五次地催促我送她回武汉。二姐很舍不得母亲走,再三挽留多住些时日。我也竭力劝阻母亲:
“现在时局*不安,您还是暂不回去为好。武汉人缘太熟,知根知底,运动一来,各种各样的人都有,说不准惹出什么麻烦事情来。”
但母亲决心已定,执意不肯。母亲是个很果断的人,决定了的事就要去做。
我意识到,母亲那极强的自尊心和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老觉得住在女婿家里,是外姓人的家,虽然女儿、女婿都孝顺,但总不像在自已的儿子家里那种感觉;似乎只有跟儿子住在一起,才合符规矩,名正言顺,心安理得。也许母亲怎么也没有料想到,就是她这种守旧的传统观念和太要强的自尊心,给她老人家带来了灾难性的打击和最终的不幸。
我明明知道,母亲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封建思想意识在作怪,荒谬得很,而且后果很难预测,说不准还存在着极大的风险。可是母命难违,我只好照办。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四
母亲回到了武汉,我又待了几天,一切安排妥贴后,我准备走了。
走的当天,母亲比平时说话更少,只是跟往常我出远门时那样,默默地帮我收拾东西。
早些天,母亲就翻箱倒柜地找出我的一件件衣物,从春到冬四季穿的,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一旁。现在又手不停、脚不歇地准备毛巾、牙刷、牙膏,小梳子、小镜子,甚至连路上喝的茶叶、吃的水果,都一一考虑得很周全;母亲仔仔细细地整理好,一件一件地亲手放置到行李箱和网袋中。
我提起箱子,站在门口向母亲告别:“姆妈,我要走了,您自己多多保重。” 母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忧愁和怅惘,好像生怕失去我一样。忽然,她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步子麻利地返回房中,从她的枕头边拿出一双布鞋来,——这是母亲在我晚上睡觉后,独自一人坐在我床边,连着几个夜晚赶着做好的,因为熬夜,眼睛都熬红了。母亲拿着鞋的手在微微地抖动,一把塞进我的怀里,嘱咐说:“记住,下班后自己换着穿,软和、透气,比穿别的鞋都舒服。”说这句话时,母亲眼眶里噙着泪水。当时,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告别,竟成了我与母亲的最后永别……
我真后悔,当时,我竟然洠в卸喔盖姿瞪弦涣骄涮逄幕埃约壕椭还茏约旱卮掖依肟恕
我从汉口武汉关乘轮船赴重庆,一路上,天气阴沉沉的,船一直在烟雨濛懞中行进。经过三峡时,游客们都涌向船舷的甲板上观看两岸的风光,我却无心去浏览周围的景色,胸口总象压着一块石头,闷得很,脑子里不时浮现出白发苍苍,身子又很衰弱的母亲来,心里没着没落的,像丢失了什么一样。
在船上,极无聊地过了五天四夜,到了重庆,从朝天门码头上岸,转乘两趟公共汽车,到市郊的一个建筑安装公司去报到。一切安顿后,我意识到,我的另一段人生旅程又将从此开始了。
在单位,我和那时许多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被安排到基层当工人,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我们这些长期生活在学校,缺乏劳动锻炼的文弱书生,冷不丁地一下子到工地,干肩挑手抬的体力活,自然是很艰苦的。
然而,世界上的事情,所谓好与坏往往是相对的,既没有绝对的好,也没有绝对的坏。
大学读书时,我患有神经衰弱的毛病,晚间常常失眠;自从当了工人,即便是睡在简陋的工棚里,也从未失眠过,整天笨重的体力劳动活,使我疲乏不堪,倒头便能睡着。
可是,在我到施工单位工作,还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