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父亲和母亲-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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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同病相怜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那个乞丐般的男子,周围的人都瞧不起的人,父亲却不嫌弃他,居然还会和他客客气气地攀谈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这惟一的解释,大概都是读书人,有共同语言的缘故吧。
父亲年青时和我们年青时一样,心比天高,充满着幻想,很想闯闯世界,干一番事业。高中毕业后,原准备与我的远房叔叔一起,漂洋过海去日本留学,但遭到了祖父的坚决反对。满脑子封建思想的祖父大发脾气,拿起菜刀,站在天井中,警告父亲:“谁要是敢出远门,就砍断谁的腿!” 向来孝顺,凡事逆来顺受的父亲,不想让祖父生气,只好放弃自已的打算,屈从他的意旨,眼睁睁地看着我那远房叔叔畴躇满志地去了日本。他的这一美好愿望只好化作泡影,以失败告终。在封建家庭礼教的束缚下,碍于“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的古训,为了照顾父母,以免他们牵挂,父亲再也不敢提什么出远门的事了。终而致使父亲的理想和抱负无法施展,以后也无法实现。
祖母在世时,四世同堂,各房都未分家,受祖母的安排,一大家子的钱粮账目都由我父亲掌管。这的确不是一个好差事。我们的大伯是封建社会典型的富家公子哥儿,游手好闲,打牌赌钱、养鸟斗蟋蟀无所不会,有时赌钱输光了,就跑来找我父亲拿钱,而且为数不小,甚至还连骂带训,弄得父亲左右为难,常常只得忍气吞声,甚至曾经为此急得吐血。
这些事情,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父亲重孝悌,从未在我们面前谈过上一辈和同辈人的不是,也从不在别人面前议论他们的是非,天大的事都是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忍受着。
虽然,上一辈对父亲是这样专横不讲理,但父亲对我们却是另一种态度——明智而开放。他和母亲一道,积极鼓励和支持我们到外地读书和参军,到外面去闯自己的事业,从来不认为儿女是属于自己的,必须留在身边为自己效力,使个人的生活过得稍微舒适、轻松一点,日后也好为自已养老送终。父亲的这种为子女打算,不顾自己体弱多病,设身处地为他人的精神,深深地感染了我们,也教育和培养了我们。
我们之所以有今天,全是父母亲心甘情愿地忍受贫穷和困苦所换来的。在当时生活极为艰难的情况下,父亲能有这种“再穷也不能耽误孩子读书,再苦也不能误了孩子前途”的思想,真是很不容易的。 。 想看书来
七
一九五三年,我们家搬迁到湘潭市三义井,全家的生活虽然比在湘潭县赵家岭时有点改善,但仍然非常艰辛。那时在家的有七口人,二姐在中学读住读,我读小学,弟弟刚上学。家里的收入全靠大哥、三哥寄回家的三十多元钱维持生活,平均每人每月约五元钱。当时的米价是一角多钱一斤,在家六口人吃饭买米需要十六、七元,买煤、买油、盐和照明用的煤油需要七、八元,剩下的钱,用来买菜和杂用,平均每天不得超过两角钱。为了节省,只好去买六、七分钱一斤的干蚕豆和干红薯丝掺在饭里吃,这样吃还可以少吃点菜。父亲长期有病在身,既无钱上医院看病,也没有可能去改善伙食,增加营养。平时,我和弟弟在上学,又是长身体的时候,才可以吃三餐。父亲、外婆、小姑姑他们却只吃两顿。中午,我和弟弟两人共吃三分钱的原酱(做菜用的)下饭,稍好一点,可以花五分钱买一块榨菜两人分着吃,或者买一小包盐花生米下饭,每人可分得三十余颗。晚上,全家人经常吃的是清水白菜。那时,母亲白天在“军烈属被服厂”干活,天黑了,从“十八总”走很远的路回家,吃的依然是留在锅里蒸得发黄的一碗白菜。有时为了给父亲改善一下生活,就在刚出锅的白饭中加一块指姆大的猪油,倒上一点瓶装龙牌酱油,闻起来很香。父亲看到我和弟弟发馋的样子,很不忍心一个人吃下去。
生活的艰苦,对我们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有时,仍然使人感到伤心。
那时,我正在离我家不远的“湘潭市师范附属小学”读书(即台湾亲民党主席宋楚瑜曾经就读过的“昭潭小学”,现在的校名是“湘潭市曙光小学”)。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老远就看见父亲站在家门口,这已经是他长久的习惯,每天这个时侯,总是站在那里,等待着我和弟弟放学回来。来到了父亲跟前,我见他那刚刚剃过的头顶上,很明显地留下两道血痕,我问父亲:“怎么搞的,剃头还剃出血来了?很痛吧。” 父亲似乎不愿让我再看到伤痕,把头抬了起来,爽朗地一笑:“五分钱剃个头,你还能要求有好高啊!” 看着父亲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父亲大半辈子过的并不舒适,现在我们差不多都长大了,生活仍是这样的艰难,没想到,连剃个头也要吃苦。平时,我和弟弟理发,都是到附近小店子去理,一角钱一个头。父亲则总是找走街串巷的老头来剃,有时还要挨刀子,为的就是要省这区区的五分钱。其实,我很清楚,并非连五分钱都没有,父亲衣服上面的口袋里,总还是有几角钱的,可是他为了这个家,却怎么也舍不得花呀!
父亲生前没有什么嗜好,很早以前抽点水烟,后来因病,也就不抽了。他不喝酒,也未见他打过牌。平时父亲唯一的爱好就是看书,有时也找点报纸来看。他还会吹洞箫,月白风清的夜晚,他常常独自坐在房间里,吹着“满江红”的曲调,低沉、悲愤的情感从箫声中传出来,倾诉着他那忧郁、愁闷的心境。他看的书,大都是古典文言文版书藉,尤其爱看《聊斋》,很可能是作为逃避现实的一种精神寄托。在我印象中,父亲没有什么专长,但他善于讲故事,讲起故事来,语调不高,声音平缓,娓娓道来,幽默风趣,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听他讲《西游记》中唐僧经历的九九八+一难,也喜欢《聊斋》中的《偷桃》、《种梨》、《劳山道士》之类的故事。至今回想起来,父亲给我讲的所有故事,都是有选择性的,那些恐怖吓人的鬼故事从来没有给我们讲过,这也是他教育孩子所费的一番苦心。
八
我五岁时,父亲就开始教我认字,教我怎样写毛笔字,他握着我的手,一笔一画地教我练习写描红本上的字。那时,父亲的气喘病已经显现出来,他站在我身旁,沉重的喘息声,我都感觉得到。后来,母亲告诉我,父亲从小体弱,得病也不是这一阵子了。中年时,就气血不足,晚上睡觉,即使是夏天,也要穿长裤睡,冬天还要加厚厚的长统袜子。父亲去世前的两年冬天,母亲为了使父亲睡觉暖和一些,总是整夜地睡在父亲的另一头,将父亲的双足紧紧抱在胸前,用自已们体温去暖和父亲的双脚,其情景实在感人。我那时已经十二岁,母亲为了父亲,也顾不得难为情了。
一九五六年的早春,料峭春寒,湘潭的天气显得格外的阴冷。父亲穿着一套灰色的棉衣服,头上是一顶可放下耳罩的棉帽子,这是我记忆中穿得最好、最合体的一身衣服。这套衣服是母亲用大哥寄回的钱,买来棉花和布料亲手缝制的,一直到父亲去世,他都穿在身上。
父亲过世的情景,就像不久前发生的事一样,永远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至今仍历历在目。
那时,我们住在三义井,寒冷的气侯使父亲的病越来越严重,因为贫困,没有能力请医生来看病,药也没有,一直拖着,病痛的折磨使父亲日渐消瘦,卧床不起已有好些日子。父亲去世的前三天,精神忽然好了许多,可以起床,有时在堂屋里走上几步,在旧太师椅上坐一坐。邻居家的熟人过来探望,见到父亲安慰他说:“今天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 父亲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一下:“恐怕是回光返照。”现在想起来,冥冥之中,父亲果真有某种预感吗?
三天后的晚上,大约十点多钟,我做完功课还未睡,屋里点着煤油灯,冷风吹过来,微弱的灯光忽闪忽闪,半明半暗。父亲要上厕所,母亲让我帮着她把父亲扶起来,一道搀扶着,穿过后堂屋,来到放着尿桶和马桶的厕所间。父亲要小便,虚弱的身体已不能站立,只好坐在马桶上解。解完后,我搀扶着他,费劲地站起来,父亲佝偻着身子,像是自言自语,其实是对我说:“时候不早了,你去睡觉吧,明天还要上课。” 我和母亲将父亲小心翼翼地扶回床上,父亲坐在床边,呼吸急促,喘息了好一阵,待稍微平静后,他断断续续地对母亲说:“……你这一辈子跟着我,没有享什么福,倒是吃了许多苦,受了不少罪,我是很对不起你的……只有一点算对得起你,我从来没有在外面找过女人。” 父亲喘了喘气,接着说:“我死后,棺材里不要放石灰,放白糠头灰(谷壳隔氧烧出来的灰),我怕呛。” 母亲这时很悲伤,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低声地安慰父亲:“要不要给孩子们发个电报,让他们回来看看?” 父亲摇摇头,声音微弱却很清晰地说:“不用了,他们工作忙,不要影响他们。” 没想到,这竟是父亲最后的留言。
第二天清晨,我刚起床,母亲含着泪悲痛地告诉我:“你爸爸昨夜过世了。” 我那时很不懂事,只觉得心头空了一块似地一阵恐惶,也不见得怎样地悲痛,现在想起来,真是太不应该了,太不懂事了。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忙着办理父亲的后事,人来人往,全是母亲在料理。真正让我感到一下子长大了许多,是在父亲逝世后的这些日子里。那时,周围附近的亲戚朋友都来我家吊丧,母亲总是拉着我的手,对我说:“来,谢谢人家。”于是,我恭恭敬敬地走到宾客面前,双膝跪下去,深深地磕一个头,以表示对他们的谢意,我是在家的长男,这也是我为父亲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出殡的那天,要封棺了,堂屋里站满了人。棺木放在堂屋中央,头朝里,脚朝外。母亲牵着我和弟弟的手站在旁边。当棺木盖挪开时,我清楚地看到父亲安详地躺着。这时,母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地拉着我和弟弟奔向棺木前,哀痛万分地说:“你们快来看看你爸爸,以后你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一阵悲痛袭上我的心头,胸口感到被石块压着似的沉重,眼泪不由簌簌地流了出来。我默默地注视着父亲苍白的面容,一桩至今也无法解释的奇怪事情发生了:只见父亲闭着的双眼,忽然间,从左眼眼角流出一滴黄色的泪珠,久久地停留在面颊上……这难道是父亲的大脑还有知觉,听到母亲悲伤的哭喊声后,作出的应答;还是父亲放心不下我和弟弟,两个尚未成年孩子,而流下的眼泪?这一切都无从解答。
出殡的时辰到了,在一片悲哀的气氛中,伴随着阵阵鞭炮声,棺木由四个请来的农民缓缓地抬起,母亲抽泣着,带着我和弟弟紧跟在后面护送,白色的灵幡在前方飘动着,亲友组成的送葬队伍,沿着门前的石板路,缓慢地走出了三义井。父亲的灵柩,将送到湘潭县乡下颜子塘去安葬,路途非常远,来回需要两天的时间,母亲不让我和弟弟继续跟着,嘱咐我们:“回去吧,好好在家读书,不要把学业耽误了。” 我和弟弟听话地停立在路旁,目送着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