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评水浒-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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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的野蛮屠杀,创造了战争死亡的历史最高记录(当时全世界人口不足四亿,被他直接间接杀死的人,估计有一亿以上,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强,比两次世界大战死亡的总人数还要多;蒙古铁骑过去,盛极一时的中亚大国花剌子模居然就从地琴棋书画消失了)。在中国,他虽然采纳了契丹人耶律楚材的建议,不杀工匠和种田人,但是对汉人和各少数民族在内的“南人”,仍然采取的是强权高压统治政策。民间传说:当时每十户人家要养一个蒙古人,十户人家只许用一把菜刀,还要由这个蒙古人保管;所有的“南人”,衣服上都要缝一块写有“南人”字样的标签,以表示自己低人一等的身份。“南人”与蒙古人、色目人之间,没有平等可言:评理必输,打官司必败。
另外再请注意一点:尽管我们能够在俄罗斯和匈牙利的文学作品中看到许多蒙古人侵略他们的残酷记录,但是在中国本土,这样的文学作品数量却极少。宋元时代,是我国说唱文学鼎盛的时代,元人杂剧在中国文学史中也占重要地位,但是流传到今天的元人话本和元人杂剧,却极少有反映当时人民被蒙古人残酷统治的苦难生活的作品。为什么?原因无他,就是因为蒙古人的统治十分严酷,对文学作品采取的是扼杀政策,人民根本就没有写作自由和出版自由。因此即便有人写了,也不可能拿出去演唱,更不可能流传下来。——《水浒传》稿子写成,在元朝却没有机会出版,一直到作者死了一百七八十年之后的明朝嘉靖年间才得到出版,而且是假冒“忠义”二字作掩护方才能出版,也是一个旁证。
当时的蒙古统治者根本就不重视文化。整个元朝一共存在了一百零八年(1260…1368)①,但是居然有七十七年没有开科取士。换句话说:当官的必然都是蒙古人。汉民族有自己的传统文化观念。第一是正统观念,视蒙古人为“异族”;第二是道德观念,讲究“礼仪”和“伦理”;第三是文化观念,有自己流传了几千年的固有文化。这对当时相对来说比较野蛮、不讲伦理道德、缺乏礼仪文化修养的蒙古人来说,反差是极大的。当时的汉族人对异族的统治不满,也是必然的。在高压政策下,不可能喊出打倒异族的口号来,于是杂剧作者就写鼓动造反的戏,施耐庵们就写鼓动造反的书,目的都是“唤起民族英雄们”起来造反!
① 这里从元世祖(孛儿只斤铁木真)中统元年(1260)开始计算。实际上蒙古于元世祖至元八年(1271)才开始改国号为元,而历史上又把南宋最后一个皇帝赵昺(bǐnɡ丙)退位的祥兴二年作为南宋的结束,而祥兴二年,已经是元世祖至元十六年,公元1279年。按历史纪元算,元朝只存在89年。
但是,“自古以来,中国农民其实都是最容易满足、最谨慎安份的一个群体”①,只要有一口淡饭果腹,有一件破衣遮体,就满足了;甚至把他们的土地、儿女抢走,父母都饿死了,也都强忍着,大都不愿意或不敢去造反。这就是所谓“逼也不反”的一群(包括林冲的前半生)。而能够被“唤起”的英雄,在当时的环境下,只能是包括痞子、赌徒在内的“游民”,也就是所谓“不逼也反”的一群,甚至像菜园子张青和母夜叉孙二娘这样的“叛民”。因为只有他们,才具有不劳而获的特性,敢于掠夺,敢于牺牲别人的利益甚至生命来满足自己的私欲;稍有不满,稍稍一逼,就能置身家性命于不顾,联合起来,上山造反。因此,施耐庵们十分清楚:“官逼民反”的“民”,主要是这个层次内的“游民”、“刁民”、“暴民”和“叛民”,而不是安份守己的“顺民”。
七、《水浒传》的两种意义(4)
① 见2002年8月8日《南方周末》A4时政版报道某地一群村民砸了镇政府和镇派出所文中的一个小标题。
要造反就要杀人。你不会杀人么,好,我来教你。作者生活在元代,他不喜欢那个政府,希望那个社会越乱越好,以便民众起来造反。这就是为什么《水浒传》鼓吹“会杀人者即好汉;善杀人者即英雄”的真正原因。
因此,施耐庵本人对《水浒传》的定位,就是一部“民族励志书”;呼唤的是“全民的强悍”,呼唤的是“集结全民的力量”,来反抗这个异族统治的强权政府。因此,他的“立场”就是站在“造反派”这一边的。因此,晁盖等人图谋抢劫,他称为“聚义”;朱仝徇私枉法,放走抢劫犯晁盖,他称为“义释”;歹徒们上了梁山,进行抢劫,他却说是“替天行道”!
梁启超①先生在《小说丛话》一书中说:
有说部书名《水浒》者,人以为萑苻②宵小之作,吾以为此即独立自强而倡民主、民权之萌芽也。……施耐庵之著《水浒》,……因外族闯入中原,痛切陆沉之祸,借宋江之事,而演为一百零八人,以雄大笔,作壮伟文,鼓吹武德,提振侠风,以为排外之起点。(因)叙之过激,故不悟者误用为作强盗之雏形,使世人谓为诲盗之书,实《水浒》不幸耳。
① 梁启超(1873-1929)——字卓如,一字任甫,号任公,别署饮冰子、饮冰室主人、哀时客、中国之新民等。广东新会人,著名的政治家和学者,12岁中秀才,17岁中举人,18岁从师康有为学习三年。戊戌政变失败后出亡日本。1902年创办《新民丛报》。其学术研究,涉猎广泛,学贯中西,囊括古今,在哲学、文学、史学、经学、法学、伦理学、宗教学等领域,均有建树,以史学研究成绩最著。
② 萑(huán环)苻——古泽名。《左传·昭公二十年》:“郑国多盗,取人于萑苻之泽。”因此后人以“萑苻”指盗匪出没的地方。
这一段叙述,除了“倡民主、民权”和“鼓吹武德,提振侠风”这两条与《水浒传》的描写不太切合,应该改为“倡自由、平等”和“鼓吹造反,提倡强悍”之外,所提“以为排外之起点”,是能够被论者所接受的。
这种做法,和毛泽东提倡的“矫枉必须过正”有点儿近似:汉族人太懦弱了,必须向蒙古人学会杀人!不论你杀什么人,只要你敢杀人,肯杀人,就是一种“强悍”的表现;只有中国人人人都强悍起来了,才有希望起来推翻元朝的统治。有一篇无名氏的文章提到:“相传其书成之日,拍案大叫曰:‘足以亡元矣!’,而耐庵之心事,于此一语,跃跃然如见焉。”这话即便不是施耐庵说的,至少也代表了一部分“明眼”的读者。——施耐庵下的,似乎是一副“只救眼前”的“虎狼之剂”。至于人民强悍起来之后、推翻了蒙古人的统治之后怎么办?由宋江、李逵之类的奸人、浑人来做皇帝、当大将,是不是会比蒙古人更好,老百姓能不能安居乐业,施先生顾不得了。
这和《狼图腾》作者姜戎先生所阐述的意思差不多:游牧民族的蒙古人以狼为图腾,人民具有狼性;农耕民族的汉人,天性懦弱,具有羊性。要改变中国人的“羊性”,以求自立于世界之林,增加每个人的强悍,以达到全民的强悍,似乎是不可或缺的。
不过我个人对于这种“虎狼之剂”是否能救中国,却抱怀疑态度。人的头脑中如果没有正确的思想作为引导,光知道杀人,逞一时之勇,即便真能推翻一个政权,所建立起来的新政权,也一定不会比“前朝”更好。远的如李逵,他肯定是个“阳刚之气”十足的“好汉”,如果宋江取得了政权,让他当太尉,会比高俅好多少?近的如“文化大革命”,被狂热煽动起来的“革命小将”们,哪一个不是挥舞皮带,“雄赳赳,气昂昂”地“打人不眨眼”?如果把希望寄托在这些人身上,中国真的能变强么?即便真的变强了,是不是也会像当年的蒙古人那样,杀你不眨眼,侵略你没商量,人为地制造了另一个所谓的“天骄”?
七、《水浒传》的两种意义(5)
所有这些问题,当年的施耐庵似乎没有想到;或者虽然想到了,也没有可以妥善解决的方法,他只好“暂且不顾”了。
尽管客观环境如此,但我们绝不能理解为施耐庵们的心目中没有是非善恶的分界线。为了推翻蒙古人的残酷统治,他不得不“以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先顾眼前了。所以,《水浒传》中描写的杀人场面特别多,人性偏向于残酷。这也和元朝蒙古人的凶残统治有关。一个以杀人为乐事或常事的民族,统治另一个民族,依旧天天杀人;被统治的老百姓,第一是见怪不怪,第二是耳濡目染,长此以往,是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另一个民族的民族性的。《水浒传》所写的历史背景虽然是宋代,但是绝不排斥作者把当时社会的现实生活写进书中去的可能。因此一方面是作者鼓吹“善杀人者即英雄”,一方面在许多人的心目中的确也认为“善杀人者即英雄”。这些“英雄”们,杀人是不眨眼的,因为他们从来不把人当人看:在孙二娘的眼中,一个人和一头牛没有什么区别。这些“英雄”们,还大都喜欢滥杀无辜。李逵们只要高兴,那板斧从来不认人,不管是官兵还是百姓,只知道拣人多处“排头价砍去”。甚至声称自己“三天不杀人,就要憋出病来”。武松做事似乎比较有原则,杀嫂嫂和西门庆,讲究的是“冤有头,债有主”;但是他所杀的无辜者也实在不少。都监府连杀十五人固然是为了报仇泄忿,但是杀马夫、丫头、仆妇干什么?蜈蚣岭上管闲事,也可以算是“除恶”,可是第一真相不明,王道士是不是恶人还不知道呢,戒刀就亮出来了;第二,那个来开门的十来岁的小道童,也一刀砍了,是何道理?究其动机,其实就是想找几个人来试试新得的戒刀是否锋利!
“英雄‘们不仅杀人,而且吃人。《水浒传》中吃人肉、用人肉做馒头、用心肝做“醒酒汤”的情节俯拾皆是。宋江就好几次几乎被人“吃”了;单是李逵一人,就有不少吃人的场面:活捉黄文炳以后,在晁盖的指挥下,李逵手持尖刀,先从黄文炳的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着黄的面在炭火上炙来下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用刀剖开黄的胸膛,取出心肝,给众头领做醒酒汤。李逵回家接母亲的路上,杀掉打劫的假李逵李鬼之后,吃饭没有下饭的菜,看见李鬼的尸体,就嘲笑自己:“好痴汉,放着好肉在面前,却不会吃。”结果是立即割一块下来烧了下饭。
初中语文课本里就有节选《水浒传》的课文。老师们总是教学生应该喜欢像武松、李逵这样的英雄,还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深入地分析李逵等人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和很高的政治觉悟(自从毛泽东发动全民评《水浒》批宋江以后,宋江已经不算英雄了,因为他是地主,还当过小官吏,并且最后还是投降派;李逵却没有任何污点,是响当当的革命派)。如果学生们找原著来看,只要他还有人性,大概很难对这样的“英雄”产生敬意的。
据媒体载:身居国外的晓刚有个女儿,中文不行(不爱学),只好买了英译的《水浒全传》给她看,倒也看得废寝忘食,爱不释手。读着读着,她突然把书扔在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