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离-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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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未落音,近旁的伯成商双目一抬,隐含的不满与分明的警惕化作一道锐利目光刺于她身上。
子昊斜倚软榻,一盏暖茶握于掌心,面上未见丝毫情绪:“说说你的理由。”
子娆眼波转处,凤眸微垂,淡声道:“数千人一起哭哭啼啼,叫人听了心烦,倒还不如昨夜那些影奴,一杯鸩酒赐死了事。”
面前的玄玉地砖光亮如镜,倒映她清柔的身姿,雪衣铺展,如一朵幽莲静静绽放于无边墨色之上,丝毫不见昨日中宵掖庭司中处置叛逆者时绝冷的姿态。
子昊目光从她面前掠过,阖了双眸暂未作答,整个大殿寂静无声。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淡淡一笑,“前几日,朕见你倒并不是这么想的。”
子娆眉眼略细,迎上他的目光,曼声道:“王兄不计前嫌,恩准那女人仍旧入葬王陵,她却哪配这般兴师动众的陪葬?如此去便宜她,倒不如臣妹做了善事,积了阴德更好。只不知王兄准是不准?”
她同他说话向来随性,便是人前也不见收敛,直听得伯成商老眉频锁。子昊却毫不在意,静静与她对视片刻,忽而唇角淡挑,闪过丝别样的意味,“好,那朕便准你所请。”雷霆雨露,皆是王恩,“传朕旨意,太后葬礼以陶俑代替众宫奴殉葬,与重华宫有关之人全部发往岐山王陵,限时烧制陶俑、修筑地宫,完工之日一并遣散,此后永不得踏入帝都一步。”
所请得准,子娆亦不见十分喜悦,只叩谢了王恩,娉婷起身。伯成商看她一眼,终忍不住自案前拂袖而起:“主上,老臣有一言劝谏。”
子昊抬眸,笑了笑:“昭公请说。”
伯成商肃容道:“主上,我朝自望帝立国,祁帝迁都,国祚延绵七百余年,本是诸侯归心,九域安宁。但自幽帝之时,先后宠幸瑶夫人、郦夫人,以至朝政荒芜,更为那郦夫人枉兴兵戈,以至乱起中原。及先帝登基,先是迷恋巫族之女,复令王后祸国乱政达二十年之久。红颜祸水,女主之害,主上岂不亦有切肤之痛?如今祸乱初定,九公主便于御前妄议赏罚、干涉朝政,今后难保她不是第二个郦夫人,第二个太后!更何况,斩草当除根,眼前留下重华宫众人性命,只怕将来后患无穷,老臣,深为我主忧之!”
子昊半垂眼帘,缓缓浅啜手边清茶。细瓷薄盏中汤碧如玉,嫩芽成朵,浮沉不止。许久,茶盏放下,淡淡语声响起:“红颜祸水,朕倒不以为然,昭公言重了。朕身边之人心中自然有数,昭公不必忧心。”
“主上……”
子昊轻轻一抬手,眸色清静探不出喜怒:“昭公用心良苦朕清楚,朕非先王,诸事自有决断,并非什么人三言两语便能轻易左右。钦天司的折子昭公可依朕所言,明日拟旨发还。”
他话中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显然不欲再讨论此事。子娆在旁可有可无地听着,唇角噙一抹几不可见的淡笑,对于因她而来的指责置身事外,不惊亦不怒,仿佛眼前一切皆与她无关。却听子昊再道:“战事未平,国逢大丧,许多事情亟待处置,明日昭公还朝,便以丞相身份摄政监国吧。”
伯成商大惊失色,不及坚持方才的谏言,拂襟跪下:“主上,这万万不可!主上已过冠礼之年,早应亲自听朝理政,岂可由臣子摄政?老臣断不敢从命!”
子昊打断他:“国事繁杂,千头万绪,朕身子倦怠,纵要亲政,也是有心无力。你不必再行推辞,帝都之内朕予你专断之权,他日若有万一,朕信你绝不会有负社稷。子娆,你过来,替朕拜谢昭公。”他的声音清淡,似已带了倦意,伯成商一凛抬头,震惊之余,竟忘了言语。
子娆悠悠瞥了子昊一眼,浅淡一笑,移步前行,敛了袖袂,低了蛾眉,于伯成商身前以娴雅的姿态婉转叩拜,属于王族的高贵与敛眉时一抹幽凉相融,呈现出一种奇异而冷艳的美。这一拜是为国、为他,还是为自己,她并不想去分辨清楚,眼前白发苍苍的老臣不负这郑重其事的大礼,她也不愿违逆他一片苦心。怕她任性得罪于朝野,一拜之下为她铺下后路,留下靠山,若有一日……若有万一……她垂眸轻笑,低低一叹,若真有那么一天,她要这些做什么?
伯成商连忙向旁避让,不敢僭越受礼,眼前女子冷丽清澈的眼神几乎令人不敢逼视,他突然觉得方才的指责有些贸然,或许当真太过唐突了。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抬头望向东帝,似有话要说,满腹言辞却在那如雪的面色与平静的注视下皆尽冰封,僵跪片刻,终于深深叩首下去,眼前一片老泪纵横:“老臣待罪之身,蒙主上不弃,得列朝纲,托以国事,信任有加,臣蒙此恩,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必以身事国,虽万死不敢稍辞……”
第5章 第五章
接二连三惊天动地的重响,琅轩宫九重塔上最后一块巨石落地,激起层层飞浮的尘埃。
石块震动大地的余波沿着层叠的宫宇与起伏的山脉遥遥传向岐山之巅的王陵,与连绵不绝沉重的丧钟合为一体,宣告了一次彻底的终结。
天暗云低,日淡无光。
王陵正东方的祭台高耸入云,几接天宇,子昊举步踏上云台尽头,长风凛凛吹拂衣衫,天地人间尽入眼底。
漠漠云海,九域苍茫,唯有一座被万山推出的孤峰傲然独立,直插云霄,仿若一道玉柱擎天,撑起六合八荒。位于穆、楚、宣三国与王域交界处的这座惊云山,乃是雍朝天下第一高峰。相传上古之神曾以此山而开天地,引万川河流而成九域,后世沧桑,千番兴替,登惊云者,皆王也!
子昊遣退侍从,独自负手遥望远山,显然对葬礼的诸般仪式毫无兴趣,亦无人敢来请他执孝礼服丧送葬。文武群臣在渐暗的天色下一片肃然静默,钟声长鸣,祭台四周缓缓升起绘以四方天灵的玄色大旗,自神道而至主陵墓依次燃起祭火,主祭司手中神器高高举起,即将入陵活殉的十三名废臣被押至祭台之下。
哀风漫天起,玄幡蔽日。岄息走在众人之前,进入陵墓前最后一次驻足,祭台之上清冷的身影直刺双目。他不由暗中冷哼,这年轻的帝王应在这万里河山中为自己挑选一片葬身之地,二十年来摧心噬骨的毒,这世上根本无人能解,恨恨咬牙,霍然扭头大步而去。
随着一行人沉重的步履,雄伟的陵墓重门洞开,死亡像一张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便在接近陵墓时,一个内臣直愣愣地盯着墓门,浑身抑不住筛糠般颤抖,忽然疯了似得大喊:“放我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说着大步后退,转身狂奔出去。
护陵戍卫怒喝一声,闪身阻拦。谁知未等他们出手,那人突然被一股大力击中,身子凭空飞起,“砰”地跌落在陵门之前,挣扎了几下,便没有再爬起来。
众人看得清楚,下此狠手的竟是岄息。他扫视剩下几名早已面无人色的罪臣,森然道:“滚进去!太后素来待你们不薄,你们进去陪她也是应该的。”他平时积威甚重,此刻说出来的话,倒仍旧颇具威慑力。周围侍卫环伺,一众人等本也走投无路,在他阴冷的目光逼迫下,先后进入地宫。
停放太后棺椁的内宫早已封闭,殉葬之人所在乃是拱卫内宫的殉室。虽是殉室,四周美奂绝伦的壁雕却丝毫不逊于内宫,巨幅长卷,镶金涂丹,绵延而至甬道长廊,不见首尾,由此可知这地宫规模之宏大,设计之奢华。
此时其他殉室中密密排放了数千陶俑,唯有这正中一间是为重华宫十三名废臣所留。负责押送的戍卫人人面无表情,十余柄长剑同时出鞘,发出一声整齐的轻响,数声惨呼之后,殉葬之人统统瘫跪在地,再也站不起来。
侍卫之中唯有岄息身边的人没有动手,岄息看了他一眼,自行盘膝坐下,似乎将眼前诸人当了死物。
几个侍卫相互对视,纷纷还剑入鞘。随着他们脚步声的消失,隆隆巨响,数道沉重的石门缓缓沉落,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门外,此处完完全全变成了地下死域。
墙壁之上镶嵌的珠玉逐渐浮现出微弱光影,岄息整张脸掩在暗处,看不清分毫。他便这样不动声色地坐着,直到估计外面丧典结束,整坐岐山真正重新陷入安静,才睁开眼睛站了起来。
他将手背在身后,缓缓向前踱了几步,站定,用眼角斜了斜那几个还在呻吟的人,忽然间,黑暗中利芒闪过,室中痛苦的呻吟声被一刀斩断。
一把细薄的利刃转过指间,倏地没入袖中,鲜血这才从诸人颈中喷射而出,溅满了四周华丽的殉葬品。岄息冷笑一声:“蠢货!”一脚将挡在身前尸体踢开,径直向外走去。
殉室外无数甬道错综复杂,迷宫一般交叉成通往内宫的墓道,他施施然负手前行,便如走在自家花园,如此熟门熟路,竟没有触动任何一处机关,只约莫一盏茶功夫,眼前豁然开朗,进入了一个空阔的拱形空间。他停住脚步,面前地上是以整块玉石雕成的巨大的八卦神图,墓室顶部镶嵌无数明珠,皆依天星走势散布,黑暗中点点微光闪现,衬得四周黑暗深如苍穹。
他凝神细看星辰方位,对应八卦神图依次推算,最后目光落在迎面那道由整块玄玉筑成,饰以火凤重云的宫门之上,闭目沉思片刻,突然飞身掠向八卦图上正南干位。就在他落足的瞬间,四面一阵细密的轻响,无数金针迎头激射而来。他足尖一点腾空而起,避开前后夹击,同时两道衣袖左右甩出,退回原地时,点点金针卷了满袖。再一挥袖,两道劲风携了暗器击中正北坤位,神图八方忽如朵朵玉莲盛放,化作明晃晃夺命利刃飞快旋转,若此时人在卦中,怕已被搅成肉泥。
岄息静候一旁,待到机关平静,身形一旋,踏震宫,走离位,落至八卦正中太极阴阳图上。小心翼翼盘膝落座,默运真气,巨大的八卦神图开始缓缓转动,干、坎、艮、震、巽、离、坤、兑八方卦象依次升起,一道金光自墙壁透出,渐渐扩大,玄玉宫门全无声息地向两旁自动滑开,便将整座内宫呈现于眼前。他睁开眼睛,满意地一笑,起身弹了弹衣襟,沿那玉石长道大摇大摆步入其中。
这内宫以美玉为地,金石作壁,九百九十九名陶俑宫奴头顶长明天灯跪在不同的角落,将此处照得明如白昼,可以清楚地看到正中太后的金椁凤棺。推开棺盖,赫然便见太后翠冠鸾服卧于其中,尸身不见丝毫腐败的迹象,面目栩栩如生。
岄息盯着凤棺眯了眯眼,随即伸手将里面的玉枕取了出来,看都没多看一眼那曾与他同床共枕、恩爱缠绵的女人。他将玉枕平放地上,蹲下身来仔细研究片刻,伸手沿上面火凤纹路一一摸索,似在寻找些什么,神情极为专注。不过一会儿,面上忽见喜色,手指在玉枕两端轻轻按下,只听枕中“喀喇”两声微响,随即发出一阵机关转动的声音。他目光亮了亮,十分小心地将玉枕推至身前一尺之外,忽然发力送出。玉枕平飞而去,恰好撞上不远处一尊陶俑,“噗”的一声从中张开,激射出一片紫色烟雾。陶俑顿时被烟雾笼罩,原本细白的陶身和烟雾一触,很快化成整片骇人的乌青色,继而层层剥落,“噼里啪啦”散坠一地。
岄息在送出玉枕的同时早已抽身飞退,见状挑了挑眉峰,屏住呼吸再等了些时候,方走缓缓上前去,俯身自玉枕中取出一个被密印封住的金盒。以血为引去掉密印,开打盒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