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锋录-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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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享得够了。他日禅位西吴王,也有寓公可做,有甚可怜的?”
“退思,你错了也,”彭素王笑道,“那汉献帝受曹操欺压,也知血写衣带诏哩,怎能说无知?人生在世,凭你有通天彻地之能,不得天时,也是磋砣一生。我且看他是真自甘磋砣哩,还是有振奋之心。”凌冲问道:“莫非前辈要说他振奋,自做一番事业么?”彭素王摇头:“天意是在,逆天而行,定无好下场的。他若有妄想呵,我倒要劝他识些时务,免起争端哩。”
两人一边轻声议论,一边慢慢向前走去,眼看前面港中泊了三条大船,中间一条装饰华丽,竖着“宋”字明黄大旗,想必是小明王韩林儿的坐船了。但周围警戒的士兵却并不算多。想来这里是朱元璋的地盘,没人敢对明王不敬,因此廖永忠也没布设太多的警卫。
况且船虽泊在岸边,但跳板已撤,船舷距岸足有两丈多远,也很难跳上船去骚扰明王。只是这点点距离,如何拦得住彭素王和凌冲这种武林高手?彭素王正在寻找可以踏脚的木板,准备跃上船去,忽被凌冲一把揪住衣襟,叫道:“不好,你看!”
彭素王抬起头来,只见明王的坐船摇晃了一下,忽然倾斜着往江中直沉下去。他惊呼道:“却是怎的,那船要沉!”正想不顾一切跳入水中,游过去查看,忽听“哗啦”一声,岸边水中湿淋淋地蹿上两个人来。
彭素王一拉凌冲,身子一矮,借着港口堆积的货物隐蔽身形。只见那两个人都穿着漆黑的紧身水靠,其中一人轻声说道:“我等在船底凿了恁般大洞,便再大舟船,不须一盏茶时分,也必沉了。却不知那人能否逃得性命?”另一人笑道:“船沉只是幌子,取他性命更有多法,便溺他不死,也须吓杀他哩。”
彭素王怒气勃发,一声轻叱,纵身过去,捏拳向两人面门就打。那两人没料到附近有人,一时吓得呆了,竟然不知道格挡,早被彭素王一拳一个,把五官打得稀烂,就此了帐。
凌冲跳出来,叫道:“留个活口。”彭素王吐一口气,沉声道:“是某气昏了头……”话音未落,水中又蹿出两个黑衣人来。
彭素王强按怒气,跳过去一脚一个,踢中了他们肩头的穴道。一个黑衣人“哎呦”一声,倒在岸上,另一个却仰八叉地又摔回水中。彭素王对凌冲道:“回来审他,先去打救明王者!”向前一蹿,在水中那人身上一借力,如大鸟般飞身上了船头。
凌冲随后跟上,但他的轻功较彭素王差得太远,距离船舷还有半尺,身形下坠,掉入了水中。他憋一口气,手足并用,蹿出水面,就看那大船船尾已经全部没入水中了。
将手一按船舷,凌冲带着一身水渍跳上船去。只听彭素王大叫道:“明王在哪里?!”因为船身倾斜,船板上众人已经都掉入了水里,呼救之声此起彼伏。彭素王一脚踹开舱门,跳将进去,时候不大,满身是水地跑了出来,迎面正撞着凌冲。他焦急地说道:“舱中却无人也!”
这时候,前后两条大船已经缓缓驶近,放下小艇来抢救落水的人。只听一条船上有人在叫:“明王在此,寻着了明王陛下也!”彭素王闻言,抓过一节断桅,在船板上一撑,已如大鸟般飞跃上了彼船。
凌冲不敢有样学样,依前跳入水中,游上那条大船。才上甲板,只听一人喝道:“尊驾是谁?!”听声音,似乎是西吴大将廖永忠。
凌冲和廖永忠并不熟稔,只在朱元璋处见过几面。廖永忠的兄长廖永安,原为巢湖水贼,因主动归降朱元璋而深受器重,至正十九年兵败为张士诚所俘,此后下落不明。朱元璋因此更加怜惜廖永忠,付他方面重任。廖永忠虽然年轻,倒也不负厚望,在与陈友谅及其子陈理的战斗中屡建奇功。
此时再看廖永忠,只见他三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黄面短须,身披红袍,因为江上风冷,所以外面还裹了一件皮裘,乍看哪里象大将,倒似乡宦公子。彭素王就在他身前,俯身在查看着一些甚么。凌冲叫道:“廖将军,某是怀远凌冲,你可还得我么?”
听到凌冲讲话,彭素王转过头来,脸上神色,似悲似怒:“明王已崩……”凌冲大惊:“你说甚么?!”一个箭步冲过去。只见船板上躺着一个年轻人,头戴金冠,身穿黄袍,满身是水,面色铁青。他伸手一按此人的手腕,果然已经无脉了。
凌冲抬起头来,问廖永忠道:“廖将军,这……这真个是明王陛下么?”廖永忠挤挤眼睛,假装拭泪:“正是明王陛下。我保护不周,致使陛下驾崩,真个百死莫赎哩。”但听声音,却似乎并不怎么悲伤。
彭素王冷哼一声:“百死莫赎的岂止是你!”站起身来:“船是遭人凿沉的,且拿来细细审问。”说着,一个跟斗翻下船去。廖永忠喝道:“你却是谁?休要逃走!”凌冲不理他,跟着彭素王跳下船去。只见彭素王已经抢了一条小艇,向岸边划去。
凌冲也跳上一条小艇,叫艇上军士速速摇桨。军士们不知道他是甚么人,都眼望大船上廖永忠,等他示下。凌冲心中烦躁,一脚一个,把那些军士都踹下水去,自己划桨,慢慢接近岸边。
才上岸,只见彭素王的背影微微颤抖,呆立不动。凌冲上前问道:“前辈,又怎的了?”彭素王一指面前,只见先前被他踢倒在那个黑衣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口鼻中黑血不断涌出,眼见得是不活了。
“贼子服毒自尽了,”彭素王狠狠地冷笑道,“但我已知是谁指使的他们!”凌冲心中突然一惊,问道:“莫非是扩廓帖木儿遣来的刺客么?”彭素王双眉一轩,突然放声大笑:“退思你忒良善了也,不晓得人间鬼蜮伎俩。”他转身一指江中:“你且看那里!”
凌冲转过头去,只见江上剩余的那两条大船已经驶向江心,正逆水往下游而去。“若与他无干,”彭素王冷笑道,“他逃的甚么?”“想是急往应天,去报陛下的死讯哩,”凌冲惊问,“前辈莫非怀疑是廖永忠要害明王性命?”
彭素王皱眉望他一眼:“你是真个懵懂,还是特意为他掩饰?廖永忠甚么人,怎敢加害明王?这个若非朱元璋的指使,凭他吃了熊心豹胆,焉敢犯上?!”凌冲吓得后退一步:“怎会……西吴王断不会如此作为,前辈休要乱想!”
彭素王冷笑道:“我还以君子之心揣度他,当他只想受禅为君,不会伤害明王性命。是呵,是呵,白莲是妖,红巾是妖,小明王韩林儿自然是妖魔魁首,明王不死,韩宋不亡,他朱某怎能名正言顺地身登九五哩?!”
凌冲的理智告诉自己,彭素王分析得很有道理,但在感情方面,他却无法接受。才要开口辩驳,只听彭素王又道:“若非廖永忠守备松懈,这些贼子怎能轻易潜入?船沉不过片刻,明王如何便溺死了?明王既殁,他不搜索凶手,反匆匆逃走,又是何道理?休说你的目是盲的,耳是聋的,便看不到,听不到这些真相哩!”
凌冲道:“且待回应天去见西吴王,看他如何解释。”彭素王冷笑道:“他如何肯解释?你见了此事,再休回应天去呵,防他杀人灭口。”说着话,狠狠地一跺脚:“此人如此阴毒,怎好教他坐了天下,岂不害苦了百姓!”一个纵身,跳回小艇上去。凌冲惊问:“前辈哪里去?”彭素王端起桨来:“我蹑上去看个究竟。嘿嘿,虽则荆轲刺秦,非英雄所为,但此人狠毒至此,不杀他是苍生之祸哩!”
凌冲听他说要去行刺朱元璋,又惊又怕,急忙也跳上另一条小艇,一边叫:“前辈且慢,容再商议……”彭素王喝道:“商议甚么?!你且看他如何处置廖永忠。正如司马昭弑了魏帝曹髦,他若肯杀贾充,还可说与其无干,他纵放了贾充呵,其心岂非路人皆知!”
他是拿三国的史事来做比喻:魏帝曹髦痛恨司马昭擅权专政,亲自率领宫中侍卫、僮仆三百余人,杀向司马昭的府邸。才出南门,就被司马昭的亲信贾充率领千余名士兵拦住。曹髦仗着天子的威势,亲冲敌阵,无人敢挡。贾充大叫:“司马家事若败,汝等岂复有种乎?何不出击!”于是帐下骁将成氏兄弟冒阵突前,一矛将皇帝刺死。事后,太尉陈泰请杀贾充以正视听,可是司马昭只肯砍掉成氏兄弟,连贾充的毫毛都没有碰。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是从这个故事里引申出来的。
凌冲头昏脑涨,理智与感情不断交锋,不知道是该怨恨朱元璋好,还是该承认这是政治需要,不得不为好。他虽然跳上小艇,却四肢僵硬,动作纡缓,才刚拾起桨来,看彭素王已经逆水扳桨,去得远了。他本不惯操舟,手忙脚乱的,直到天亮,才驶出一里多地,干脆横渡长江,靠上南岸,然后找个集市买了匹马,飞一般向应天驰去。
距离应天越近,他心中越是忐忑。这个时候,事情的真相,乃至是非对错,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他担心彭素王真的仿效专诸刺僚、荆轲入秦,把朱元璋给害死了。朱元璋若死,西吴政权立刻分崩离析,坚持了二十年的反元斗争,就要毁于一旦!
飞驰入应天城,才到王府门口,就有一名侍卫上前来拉住马缰:“大王正在等候官人,官人速往房去来。”凌冲一个翻身,跳下马来,直往府中跑去。还没到房门口,突然一个人影从斜刺里跳出来,一把扣住他的脉门:“退思,何事如此慌张?”
凌冲大惊,彭素王“再休回应天去呵,防他杀人灭口”的话猛然涌上脑际。他定睛一看,舒了口气,抓住自己手腕的,原来是颠仙人周颠。凌冲急忙鞠躬道:“仙人在此最好。我有要事要面见大王。”
周颠一拉他的手:“且随我来。”凌冲跟着他进入房,只见房中除朱元璋外,还有军师胡惟庸。两人神色都颇紧张,正凑在一起商量着甚么。周颠轻轻放开凌冲的手,凌冲向上一揖:“大王,军师,明王驾崩之事,可知晓了么?”
朱元璋抬起头来,望他一眼,满脸沉痛之色:“退思来了。此事廖永忠已遣人快马传报,我才知晓——哼,这厮卫护明王不力,我必重罚之!”
凌冲问:“不知大王待怎样处罚廖将军。”朱元璋恶狠狠地道:“若非其兄有大功于国,且尚陷贼中,我就斫了他狗头,有何不可?此番归来,定要削他封邑,并赏一顿板子,以为疏忽之戒哩!”他表情似乎非常愤怒凶狠,可讲出来的处罚办法,却分明是将板子高高举起,然后轻轻放下,照顾一下观众的情绪而已。凌冲想起彭素王的话,心里不禁“格登”一下。
凌冲忙道:“此番明王覆舟,虽是廖将军卫护不力,实则有人暗害!”朱元璋猛然站起身来,惊问道:“竟有此事?!”于是凌冲简单扼要地把事件的先后经过讲述一遍,并说:“那彭素王疑是大王遣廖将军害了明王性命,故此要来应天寻大王理论。我怕大王遭逢不测,速速赶回来报信。”
这话不说还则罢了,话一出口,朱元璋拍案大怒,双眉倒立,眼中如要喷出火来:“甚么狗屁,好生无理!我为甚要害明王陛下?!”凌冲看他似乎是真的动怒,心中也不禁疑惑。本来他虽然认为彭素王的推测很有道理,但道理和事实间还是有差距的。何况小明王韩林儿不过一个一无是处的傀儡,廖永忠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