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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常识与通识-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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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了一夜,幕僚又来见唐执玉,问: “你见到的鬼是从哪里进来的呢?”唐执玉说:“见到时他就已经跪在台阶下了。”幕僚又问:“那你见到他从哪里消失的呢?”唐执玉说: “翻墙走的。”幕僚说:“鬼应该是一下子就消失的,好像不应该翻墙离开吧。”
  唐执玉和幕僚到鬼翻墙头的地方去看,墙瓦没有裂痕,但是因为那天鬼来之前下过雨,结果两个人看到屋顶上有泥脚印,直连到墙头外。
  幕僚说: “恐怕是囚犯买通轻功者装鬼吧?”
  唐执玉恍然,结果仍按原审县令的判决定下来,只是讳言其事,也不追究装鬼的人。
  两百多年前的那个死囚可算是个心理学家,文化学者,洞悉人文,差一点就成功了。幕僚是个老实的怀疑论者,唐执玉则知错即改,通情达理,不过唐执玉的讳言其事,也可解作他到底是读圣贤书出身,语怪力乱神到底有违形象。
  一九九七年五月 上海青浦
  还是鬼与魂与魄,这回加上神
  人类学者认为“自我意识”的发生,是很晚近的。知道这一点,可以很好地避免“以今人度古人”的混乱发生。
  “自我意识”对于今人,也就是当下的我们,已经是常识,而且常识到我们现在看神话,根本是以“自我意识”去理解神话,体会神话,结果常常闹笑话。无产 阶级 文 化 大 革 命 中的文字材料,可以整理出一大本用现代语词写成的《中国当代神话笑话选》。
  中国文化中, “自我意识”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这个大诘问中的“中国”,是有概念问题的。传说时代,有“中国”这个概念吗?我姑且用我们混乱的约定俗成来讲这个中国。
  研究意识发展史的西方学者认为, “自我意识”的出现,起码在埃及金字塔之后。公元前十一世纪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描述的是神话时期,那个时期,神话就是历史。之后的《奥德赛》,则开始有了“自我意识”,这个脉络是清晰的。
  相当于《伊利亚特》的神话样式,中国却是公元后十六世纪的明代有一本《封神榜》,讲中国在公元前十一世纪的传说。作者陆西星是个有“自我意识”的人,来写三千年前的神话时代,除去他使用的他的当代语词,在神话学上,陆西星做得相当准确。
  而相当于《奥德赛》,则是中国西周时的《诗经》。 《诗经》里的“颂”,是记录神话传说,“风”、 “雅”则全是“自我意识”的作品,大部分还相当私人性,而且全无神怪。很难想象那时会产生如此具有“自我意识”的作品。
  更进一步的是之后的屈原的《天问》,问上问下问东问西,差一步就是质疑神怪了。我们若设身处地于屈原,是能觉得一种悍气和痛快的,当然其中不免有些“以今人度古人”。
  不过孔子是文字记录中最早最明确的“自我意识”者。孔子“敬鬼神而远之”, “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想想他处在一个什么时代!到了汉代的董仲舒,反而“天人合一”,为汉武帝的专制张目。在此之前,只是顺天命而已,没有人视自己为神的代表。《尚书》中的周天子亦只是顺天命,有一份谦逊。谦逊是一种自我意识,用来形容周代初年,也许合适也许不合适。
  与董仲舒同时的司马迁,则是自我意识很强的人,所以他的《史记》现代的中国人读来还是同情和感叹。司马迁简直就是和董仲舒对着干,笔下的刘姓皇帝,全都没有龙种的样子。我怀疑司马迁写陈胜吴广揭竿而起时做手脚的细节,把写好字的布条塞到鱼肚子里,半夜学狐狸叫,像是说,你们刘家,比这也好不到哪里去,何来的天人合一?
  意识史学者叶奈思(j。jaynes)定义过“自我意识”,即“以其思想与情感而成为一个独特个体”。孔子和司马迁都有事迹证明他们是有很强的自我意识的人,但这并不等于说,当时的所有的人都是如此,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自我意识会在社会中越来越强。相反的,自我意识在历史和现实中,载沉载浮,忽强忽弱,若即若离,如真似假,混杂在载体之中。
  这个载体,是由人类的神、鬼、魂所体现的潜意识。在人类行为的沼泽中,这些潜意识,频频冒泡儿,经久不息。它混杂了集体潜意识和集体潜意识中的个人经验。
  这个潜意识,常常表现为神、鬼、魂、魄。
  中国人认为“魂”是类似精神的东西,人受到惊吓,有时候会“魂飞”。 “魄”呢,则是物质性的魂,所以我们常常会说“魂飞魄散”。魂飞魄散之后呢,留下的是尸。假如魂飞了而魄不散,这个尸就是僵尸。
  中国民间传说和明清笔记小说中关于僵尸的故事是很多的。清代袁枚的《子不语》里有则“飞僵”,说有个僵尸会飞来飞去吃小孩子,村里人发现了这个僵尸藏匿的洞,于是请道士来捉。道士让一个人下到洞里,不停地摇铃铛,这样僵尸就不敢回洞了。道士和另外的人则在外面与僵尸斗来斗去,天亮的时候,僵尸倒在地上,大家用火将僵尸烧掉。
  “僵尸野合”说的是有个壮土看到一具僵尸从墓中出来,到一家墙外,墙里有个穿红衣的妇人抛出一条白布带子,僵尸就拉着布带子爬墙过去了。壮士跑回墓中将棺材盖子藏起来,不久僵尸回来了,找不到棺材盖子,很是窘迫,于是又回到那家墙外,又跳又叫,可是红衣妇人拒绝僵尸进去。鸡叫的时候,僵尸倒在地上,壮士约了别人到这家去看,发现这家停放有一具棺材,一个女僵尸倒在棺材外面。大家知道这是僵尸野合,于是将两具僵尸合在一起烧掉了,
  如此看来,僵尸是有食、色欲望的,同时有暴力。洋僵尸也是如此,美国半夜过后,电视里常放这类电影,喜欢僵尸题材的人可大饱眼福,同时饱受惊吓。
  我们不难看出, “魄”,可定义为爬虫类脑和古哺乳类脑; “僵尸”,是仍具有爬虫类脑和古哺乳类脑功能的人类尸体,它应该是远古人类对凶猛动物的原始恐惧记忆,成为我们的潜意识。
  于是,我们也可以定义“魂”,它应该就是人类的新哺乳类脑,有复杂的社会意识,如果有自我意识,也是在这里。
  中国人认为“鬼”是有魂无魄,所以鬼故事最能引起我们的兴趣,牵动我们的感情,既能产生对死亡的恐惧,同时又是轮回中的一段载体。
  还是袁枚,还是《子不语》,有个“回煞抢魂”的故事。说是淮安县有个姓李的人与妻子非常恩爱,却在三十多岁时死了。入殓的时候,他的妻子不忍将棺材钉上,从早到晚只是哭。
  按习俗人死后九到十八天,煞神会带亡魂回家,因此有迎煞的仪式,亲人都要回避。可是这次煞神来的时候,妻子不肯回避,她让子女到别处去,自己留在灵堂。二更的时候,煞神押着丈夫的魂进来,放开叉绳,自顾自大吃大喝起来。丈夫的魂走近床前揭开帐子,躲在里面的妻子就抱着他哭,可是觉得丈夫像一团冰冷的云,于是用被子将魂裹起来。煞神一见就急了,过来抢夺,妻子大叫,子女也都跑来了,鬼只好溜掉了。妻子将包裹着的魂放到棺材里,丈夫的尸体开始有气,到天亮的时候,丈夫苏醒过来。这一对夫妇后来又过了二十年。
  也是清代的李庆辰在《醉茶志怪》里录了个故事,说是有个姓朱的人有天夜里经过一条小巷,看到一个男人在一户人家的后窗往里看,就上前责备说:“偷看人家,像个什么样子?”那个人却不理他,还是看。
  姓朱的大怒,就去拉这个人。这个人忽然回过脸来,只见他面如朽木,发如蓬草,眼有凶光,说:“关你什么事!”接着用手扭住姓朱的背,姓朱的觉得这个人的手凉如冰雪,抓得自己很痛,可是刹那间这个人又不见了。
  姓朱的吓得狂奔而逃。第二天有人告诉他,鬼偷看的那家人娶再嫁的媳妇。大家都说姓朱的看到的是新娘的前夫。
  明清笔记小说中最多的是反映被压抑的性的潜意识欲望,这类鬼故事最受人欢迎,中国人差不多人人都有不少这类的故事。这类鬼故事在功能上类似黄色笑话,只不过有关性的鬼故事倾向于满足人类对于性与死亡的焦虑。
  再者,就是男性在鬼故事里满足于总是美丽的女鬼自动投怀送抱。这在男性制造的礼法社会中活生生地总是难于遇到,遇到,则是艳遇,哪怕是鬼。
  那么男人在男鬼身上希望什么呢?清代大学问家俞樾在《右台仙馆笔记》里记了个男鬼求嗣的故事。
  咸宁地方有个姓樊的男子,好酒好赌,四十多岁就死了。他的魂到一位叔祖家里捣乱,叔祖说:“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找我的麻烦?”鬼说:“我死后没有子嗣啊。”
  叔祖就不明白了,说: “你自己浪荡,不讨妻继子嗣,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呢?而且我和你的血脉并不很近,怎么来找我呢?”
  鬼说:“我没有田产,谁肯来做我的子嗣?你现在总管我们樊氏,总要你开口,才有个办法,而且算数。”
  叔祖说: “你生前不考虑子嗣,为什么死后倒惦记这件事呢?”鬼就说: “我死后,祖宗都骂我,如果你不替我立子嗣,我无颜面对祖宗啊。”
  叔祖于是在族会上提议选一个近支血脉的人做鬼的子嗣,安排了以后,鬼就离去了。
  鬼故事差不多就是在表达我们在文化中不得释放的潜意识。自我意识属于显意识,因此它也会压抑潜意识。如果说自我意识强的人就不语怪力乱神,只是子不语罢了,孔子还要祭神如神在呢。
  一九九七年七月 洛杉矶
  攻击与人性
  一九六三年,动物行为研究学者康拉德·劳伦兹(kanrad lorenz)的名著《on aggression》出版,书名可以直译为《攻击》。一九八七年我在香港一家书店见到这本书的台湾中文译本,书名译成《攻击与人性》,于是站着翻看,译文颇拗口,有些句子甚至看不懂,不知是我愚钝还是没有译通。总之,印象中只留下了劳伦兹说到艺术起源于仪式。
  我之所以有劳伦兹这个人的印象,是因为一九七三年我在云南,生产队上很多人闲来无事听敌台(这四十多年来敌敌友友,友友敌敌,刚刚相逢一笑泯了恩仇,忽然又要横眉冷对千夫指了),我在当时的敌台中听到当年的诺贝尔生物与医学奖获得者是三位,其中就有这位劳伦兹先生,研究动物行为的。
  那时我每天在山上干活儿,倒也鸟语花香,只不知鸟语的是什么。歇息的时候,一边抽烟,一边乱看,看蚂蚁爬,看蛇吞蛋,看猴子飞枝走干,看鹰在天上研究地下。还记得有一次黄昏时突然遇到一只桌子大小的蟾蜍过林中小路,同行的两三个人惊得魂飞魄散,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王母娘娘隐入草丛,荒草浮动良久。下得山去,说出来任谁也不信,目击者之一说: “当时感觉就像见到毛 主 席,你们不信,那就更像了。”
  劳伦兹以研究动物行为为职业而有成就,我每天与动物为伍,自然对劳伦兹产生兴趣。但劳伦兹做些什么具体研究,敌台没说,我也就一无所知。
  今年,一九九七年,我在台北,朋友谢材俊先生送我一册一九八七年我在香港看过的《攻击与人性》的一九八九年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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