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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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遗留下的香烟潮了,特别难吸。雅也抽掉三分之一,便扔进了父亲用来当烟灰缸的空罐子。
雅也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到一台机器前。那是一台放电加工机,正如它的名字,是靠放电现象将金属加工成特定形状的装置。它很特殊,而且价格高昂,在一般的街道工厂里很少见。刚买入的时候,父亲曾雄心勃勃地说:“不论什么时候有人委托咱们造模型,都不用担心了。”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几年后,这类工作锐减。
机器旁边有一个小橱柜。雅也打开柜门,取出一只蒙着一层薄灰的长方形玻璃瓶。他用袖子擦了擦灰尘,依稀能看到“OldParr”的字样,一摇,发出了液体的声音。
“怎么会有这种荒唐事!从没听说过!”那时,雅也的话把周围的工人们都逗笑了。只有一个人满脸认真——父亲幸夫。
“不,我刚听说时也觉得肯定是骗人。但那是制造厂的人说的,断言加工速度能提高二三成。”
“肯定是别人骗你玩呢。喂,老爸,别试了,多可惜呀。”
“不试怎么知道。”幸夫说着把OldParr里的液体咕嘟咕嘟地倒了出来。
加工槽里原本有油,使机器放电,但幸夫不知从哪儿听说,往油里加入威士忌能提高加工速度,而且威士忌越高级,效果越好。没过多久,幸夫就发现自己被人耍了。看着左思右想的他,雅也等人捧腹大笑。好长一段时间,机器周围都散发着威士忌的气味。
雅也打开瓶盖,直接对着嘴竖起了瓶子。倒入口中的黏稠液体和那时的味道一样。
约五年前,泡沫经济正处于高峰期。
幸夫竭力想把水原制造所发展成规模更大的工厂。靠一台二手车床起家的制造所,由于赶上了经济高速增长的浪潮,最终发展成了一个像模像样的金属加工厂。幸夫的梦想是实现进一步的飞跃,直接从大企业接到订单。如果只接双重承包业务、三重承包业务,工厂没有发展前途。幸夫经常这么说。
在那之前,雅也一直在家电制造厂的机械部工作,制造生产设备。那时他从技校毕业已两年了。幸夫提出让儿子辞去工作在家里帮忙,因为他有一定的把握。当时经营状况确实良好,雅也丝毫没有担心。
但现在回过头去看,不能否认那个时候相当勉强。出口产品大部分在当地生产,在这种潮流下,东南亚逐渐成为竞争对手。日本的承包企业想要有活干,就被迫大幅削减成本。
那时几乎没有真正有实力的企业,有的只是浮夸的数字。大多数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反而在银行的花言巧语下积极进行设备投资或扩大规模。所以,雅也并不想只责备父亲。当时大家都很浮躁,并错误地认为这种盛况会永远持续下去。
即便如此,回顾这两三年业绩的下滑情况,雅也仍有些头晕目眩。最初认为只是今明两天没有工作,接下来觉得只有自己这一行没活干了,之后才发觉不对——也不是对不对的问题,当觉察到原来是日本的产业整体下滑时,已无法支付工人的工资了。
经过再三恳求,才从有长期业务往来的公司要到一点订单,但仅勉强够维生,无法指望还清巨额贷款。上个月水原制造所只生产了一个高频淬火用的线圈,先把铜管敲打加工,然后焊接,值不了几万元。今年过年连年糕都没买。
水原父子几天前和债权人商议,决定了水原制造所的命运。他们手头一无所剩,今后需要决定的只是什么时候搬出去。
“走投无路了。”债权人走后,坐在工厂角落里的幸夫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本就身材矮小的他曲着背,让雅也联想到枯萎的盆栽。
已经猜到父亲会自杀,却故意不去想?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确切地说,是故意假装没有注意到父亲将自杀的迹象。装给谁看呢?不是别人,正是雅也自己。如果注意到了,尽最大的努力去阻止父亲自杀,是身为人子应尽的义务。
注视着父亲潦倒的背影,“干脆死掉算了”的想法从雅也心中掠过。他知道父亲入了寿险。因此,看到父亲上吊身亡时,他最真实的想法是“这下总算解决问题了”。
威士忌喝光了。雅也把瓶子扔到地上,方形的瓶子只滚了半圈就停下了。看了看墙上的钟,天快亮了。
雅也刚要回屋睡觉,脚掌突然受到冲击,一下没站稳,趴在了地上。
地板伴随着轰响声开始剧烈地起伏震动。他惊讶地环顾四周,但还没看清楚,身体已经像从斜坡上滚落下来似的滚起来。
雅也撞到墙壁,停了下来,地面的摇晃依然没有停止。他马上抓住了身边的钻床。四周的情景让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钢骨支撑的墙壁开始大幅度弯曲,挂在墙上的黑板、钟表、工具架全掉了下来,在半空中飞舞,足有几百公斤重的加工机器的支架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头顶上传来断裂声,紧接着落下无数板片。屋顶塌了。
雅也根本无法动弹。当然也有恐惧的因素,但过于剧烈的晃动使他无法站立。他凑到钻床边,双手护住脑袋。地面一刻不停地震动,沙尘暴般的东西向他全身扑来,时不时传来爆破般的声响。
他透过指缝看了看正屋。从洞开的大门看到了父亲的棺材,棺材已从架子上滑下。灵台已面目全非。
紧接着,巨大的块状物体落了下来,房屋随之消失。刚才还摆放灵台的地方瞬间已变成一堆瓦砾。
雅也不太清楚晃动持续了多久,四周总算平息下来后,身体却依然感觉晃动尚存,恐惧也没有消失。他在原地蹲了很久,之所以决心站起身,是听到有人喊“着火了”。
雅也环顾四周,提心吊胆地站起来。工厂的墙壁几乎已全部倒塌,其中一部分是向内倾倒的,幸好结实的加工机器保护了他。他的防寒夹克上四处撕开了口子,幸运的是他并没有受重伤。
从已没有墙壁的工厂里走出来,看到周围的情景,雅也惊呆了。街道消失了,原本在对面的菜饼店和旁边的木房子全被毁得面目全非,甚至无法辨别道路与房屋。
有人在惊慌地哭喊,雅也向发出声音的方向看了看。是一个身穿灰衣的中年女子,她的头发也是灰色的。定睛一看,还有其他人在。真是奇怪,此前那些人的身影根本没有进入雅也的视线,可见废墟的场景让人震惊到了何种程度。
中年女子注意到了雅也,便满脸是泥地跑过来。“我孩子在里面,请帮帮我。”
“在哪儿?”他开始向前跑。她指着砖瓦房顶完全塌落的房屋。窗框或断或弯,玻璃碎片四处飞舞,有一处已开始冒烟。
雅也觉得靠一己之力很难救人,便环顾四周,发现没有人顾得上伸出援手。雅也便用落在地上的木块一点点地清除压在房顶下的瓦砾。一直蹲在地上从缝隙往里看的女子突然高声喊道:“啊,那,是我的孩子,是孩子的脚!”
什么?正当雅也想往里看时,之前冒烟的地方突然蹿出了火苗。
“啊,啊,啊!”女子瞪大了眼睛惊叫着。火势迅速蔓延,刚才还能瞧见的地方已被完全掩盖。没有任何办法了。女子发出了怪兽般的叫声。地狱!雅也摇着头向后退去。
随后有些地方陆续开始起火。总也不见消防队员的身影,眼看着家人或财产被火舌吞噬,人们却束手无策。
水原家的正屋全毁了,但没有着火。雅也呆呆地走近。
舅舅被房梁压在底下,仰面倒地,一动也不动。
雅也的眼睛捕捉到了一个东西——从舅舅的上衣口袋里露出来的茶色信封。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舅舅身旁,蹲下,抽出了信封。
这样,借钱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他想着,看了一眼舅舅,不禁吓了一跳。舅舅睁着眼睛,正用混浊的眼球注视着他,嘴唇在动,似乎想诉说什么。
非理智的、近似本能的东西在驱使雅也行动。他毫不犹豫地捡起旁边的瓦砾,向舅舅的脑袋砸去,心中了无惧意。俊郎哼都没哼一声,就闭上了眼睛,额头裂开了大口子。
雅也站起身。在这里已无事可干了,反正这工厂和房子早已是别人的了。
他正想离开,忽然发现眼前站着一个年轻女人。
3
她什么时候开始在这儿的?在这儿干什么?雅也一无所知。但他确信,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已被这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看到了。
雅也注视着她。她看上去二十四五岁,身穿奶油色运动衣,或许是当睡衣穿的,没有化妆,长发束在脑后,瓜子脸,尖下巴,正睁着微微上翘的眼睛凝视着他,一动不动。
他一步步走近她。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地面再一次摇晃起来。
雅也失去了平衡,当即双膝着地。随着吱吱嘎嘎的响声,立在旁边的铁柱子倒了。不断传来周围的建筑物轰然倒塌的声音。他突然注意到不远处又发生了火灾,火势在迅速蔓延。
那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雅也四处张望,大火使周围烟雾弥漫,看不到远处。
有什么东西落到了雅也身旁。是咖啡店的招牌,里面带着照明灯。他抬头一看,倾斜的二层楼房耷拉着断开的电线。这里太危险!
他向南走去,脚上还穿着拖鞋。那边有所小学。
路面起伏,裂缝四处可见。道路两边是一片片倒塌的民居和建筑。火舌四处肆虐,人们在哭喊,整条街都在燃烧,却仍看不见消防队的踪影。雅也帮着救了几个人,但能保住性命的不到一半。每当碰到人们冰冷的手脚,他都感觉这是场噩梦。
终于出现的消防队员们望着眼前让人震惊的一片火海,同样束手无策。他们的灭火设备全无作用,手持不出水的灭火软管呆呆伫立,遭到了受灾群众的责骂。
“干什么呢,快……快灭火呀!房子不是在烧吗?”
“可、可没有水呀。”
“里面还有人呢,你们在干什么?”
就在消防队员和受灾者争论的时候,无数房屋被烧毁,很多人失去了生命。一路上目睹了太多这样的场景,雅也终于来到了小学的操场。校园里铺了蓝色的塑料布,从附近逃到这里的人都蹲在上面。
校园的角落里摆放着桌子,几个穿防寒服的男人在向受灾者发纸。雅也走到近前。
“受损情况怎样?”一个戴着防寒帽的中年男人看到他,问道。这人胳膊上佩着袖章,看来是消防员。
“住宅和工厂塌了。”
“有人受伤吗?”
“这个……”雅也思索片刻后答道,“舅舅死了,也许吧。”
中年男子只皱了一下眉头,点了点头。看来出现死亡已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遗体呢?”
“没动。被压在房子下面。”
“哦。”那人又点了点头,把一张草纸递给雅也,“请写下你的住址和姓名。尽量把受害情况写详细。如果可以,再画上地图,还有已去世的人的情况。”
雅也借了根铅笔,离开那里,坐在塑料布边上,先在草纸上写下姓名和住址。
把受灾情况大致写完后,又添上了舅舅米仓俊郎死亡的情况。他不记得俊郎的住址及联系方式。
到了下午,雅也和消防员一起回到家中,去确认俊郎的遗体。和地震刚发生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