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飞调-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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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鸾嘴角一牵,笑意仿佛涟漪般在那墨润如玉的眸子里散开,任她抱了半晌才道:“天气冷,你这大半夜的还用井水洗衣服,也不怕落下病根,快些进屋把衣裤穿整齐了。明日是除夕,在家乖乖歇着,让大哥来干这些活。”他抚上她细腻柔滑的长发,恋恋不舍。
怀葑已及笄一年多,发饰早从总角改为简单的云髻,她却不喜梳理,搞得发髻松松散散,不得见人。无奈之下他做起了婢男,一开始还为她梳得一丝不苟,久而久之也近墨者黑,随意绑个髻,';。。'若她哪日一丝不苟起来了,他或许还会看不习惯。这样一个清秀的小姑娘,若是披头散发之时被外人看见,保不住要动什么邪念了……
拳头松了紧紧了松。也罢,反正怀葑出门皆有他相随,出诊时她也乖乖地照吩咐安分在家,这些个担忧完全不必要。重鸾脑中天人交战,丝毫没在意怀葑看起来仍就只有十二、三岁,且这个妹子的长相在镇上充其量也只是中等,并不能引起什么瞩目,思考这些其实是多虑了。
“大哥的冬衣,打算今晚洗出来的。”她喃喃,瞟了他一眼道,“再说,有大哥在,不怕生病。”他不禁失笑,才去了半月有余,就会贫嘴了。看看,他的怀葑,一点也不傻!这三年来的辛苦和心血一点都没有白费,她的身体好过从前太多,渐渐展露笑颜,在他的谆谆教导下说话也利索多了,平日空闲时阅览书籍,甚至还提出以写字为业,给家里多添些小收入。虽然真的只有一丁点儿,但是她会捧着铜钱朝他开心地笑,只因那弯弯的眉眼,他心一软,本不想她吃苦也由着去了。
虽然脑筋仍有些不开窍,可那都只是白璧微瑕——当然,这仅是重鸾一厢情愿的想法。邻居们眼中的怀葑固然乖巧可人,却依然痴顽了些,好些事反应都比较慢,或者根本反应不过来。比如说,王婶子多次暗示,要给重鸾找个媳妇,怀葑表现十分懵懂,屡屡致使她们在这个问题上难以进行深层次交流。重鸾得知后啼笑皆非,这该不该算是帮了他一个忙呢?
无论如何,现在她能够健健康康地成长,是他最开心的事情。每逢月圆之夜旧疾仍会发作,有他在身边渡气照应总是能熬过的。为什么会有这病,三年来为何容颜未变,甚至身量未长,怀葑自己也不知,亦或是有不便相告的苦衷,他便不再追问,估摸着是窥测了天意受了反噬,却总觉得哪个环节有些不对劲。末了未有想通,难以医本,心里虽着急难耐,这几年也没有出什么大事,遂只得每月月圆守着她,为她渡气吹笛,稳定心神。
怀葑啊,他的怀葑啊。心中又升起大家长般的自豪,这可是“谢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呀!妹妹完墟虽是亲妹,却也就比他晚出生半个时辰而已,况且生得那般的性格,从小在家便是混世魔王,虽他也事事操心,却跟怀葑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傻丫头,大哥乃习武之人,穿得少也不妨事。”他读出怀葑心中所问,简单答道。心疼被冻得红通通的双手和脸蛋,赶紧牵了她的柔荑塞入怀中,一只手抚上她的柔嫩面颊,轻轻摩擦着。
两人进了屋,怀葑忙不迭给他端茶倒水,随即入了厨房去布置饭菜。身影在锅碗瓢盆中蹦蹦跳跳,可见心情有多么愉悦。重鸾一边跟她说着在外乡见到的奇闻轶事,一边整理着药箱,随手拿出放在箱子隔层里的书画字帖,自然是为怀葑精心购买的。他抖出一张红底黑字的画来,朝对面忙忙碌碌的身影道:“怀葑看看,大哥给你买了什么?”
怀葑扭过头来,不声不响地盯着方方正正的宣纸半天,才笑道:“好看,吃完饭贴到门楣上。”
重鸾古怪地瞧了她一眼,视线调回到手中字来,心中疑惑:这并非倒“福”,只是几月前与她闲聊,说到棋州一位有名的书法家擅长写生肖字,这回出诊时特意为她求来,是个龙飞凤舞的“鼠”字,这该如何贴到门楣上去?况且明年是马年,即便贴生肖也不恰当。他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什么,径自收好了字帖放在一边。
怀葑丝毫未觉他的心思,摆完了菜两人落座,依旧高高兴兴一同说着话。重鸾不似完墟,他长年奔波在外,除了药箱身无长物,饮食起居过的去就好,即便粗茶淡饭也不会抱怨半句。与怀葑离开清源山后的一年走了一些地方,也不知什么原因令他渐渐萌生了定下来的愿望,不想再漂泊万里,过了些时日便同怀葑回了清源山脚的镇子,医馆知晓后立即聘他为大夫,之后又置了宅子,这才安顿下来。
完墟与他有书信来往,一度取笑这是衰老的表现,还很莫名其妙地提到当初爹爹谢竹筠也是他这个年纪,一个人在落霞双涧等了母亲五年多。他每每看过都一笑置之,这个妹子苦尽甘来,如今万事顺心,爹娘的玩笑开不起,家里头又有那个恐怖相公惹不起,自然只能拿他这个好脾气的哥哥找找乐子开开刀,有的没的说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话。
他回神过来,这才发现碗里的菜已经堆得跟小山似的,连一点点白饭的影子都看不见。唇边漾开好看的弧度,他眉眼弯弯地凝视着这个正继续往他饭碗里努力添菜的小姑娘。他的确是在有了怀葑以后才萌生了安定的愿望,可能是想给她一个温暖坚实的家,抑或是自己厌倦了四海为家处处家的生活,还是别的什么,他不清楚,但也不需要弄清楚,因为现在的生活很好,真的很好,好地令他无比满足快乐,好地令他想要开怀欢畅地笑。
他也夹起一撮肉丝到她碗中,柔声道:“大哥碗里都快盛不下了,怀葑自己多吃些,身体强壮起来,大哥就了了心愿了。”
怀葑一口吃下重鸾给她的菜,拍着胸脯笑眯眯说:“大哥放心,怀葑会是清源镇,最强壮的女人!”
重鸾听得眉开眼笑,嘴都要合不拢了。若是长平在定要看得眼珠子都落下来,他的小谢先生若是笑成这样走出门去,那可是会灿烂地晃倒一片人的。重鸾怜爱地抚上她乌黑的长发,斜斜的髻都要掉下来了,他抽出里面埋着的簪子,帮她简单挽了个发式,再用簪子别好。他盯着那绿檀木簪看了半晌,认出这是她及笄时自己赠的,如今已经用的发旧,磨得棱角都没有了。
“明日除夕夜,大哥带你去逛夜市,再买支簪可好?”
“不好。”
怀葑果断地回绝了,重鸾看着她极其认真地样子,不禁笑出声来,“为何呢?”
“怀葑只喜欢这支。”她摸着发中的簪,眼中十分固执。
眼底的柔情越发深沉,重鸾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擦去粘在红唇上的一粒米饭,眼神流连在她的眉眼之间,越发恋恋不舍。因为这是自己送她的第一支吧,别的发簪再好,也比不过当日亲手为她插上的这一个。他的眼眶竟然有些发热,喉头滚动了一下,终是笑道:“好,大哥不会再买,就算这支断了坏了,大哥也会为怀葑修补好的。”
怀葑闻言展颜一笑,像雏菊在微风中轻摆,他的心旌也跟着晃动起来。走过太多的地方,看过太多的人,男女老少,贫穷富贵,没有人再比眼前这个傻姑娘更单纯执着了。三年的兄妹情份,他的无微不至,换回了她全心的相依相赖,他敢肯定,这世上除父母完墟外,不会再有人待他如此。
“大哥,阿全前些日子来过,送了年货,我把写的对联,送了一付。”怀葑怯怯地望着他道。重鸾不喜欢她和山上的人有往来,云中村的人对她偏见太深,他怕她再次受到伤害。不过阿全过节时的确会来拜访,可能是感激当年两人从熊爪下救过他一命。重鸾没有漏看她神情中的犹豫以及欲言又止的神态,心中略略有些不安。他点点头,安慰道:“也好,礼尚往来。”
饭毕收拾了碗筷,重鸾就把宅子装点了一遍。他不在的时候怀葑都已经把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如今只需要挂起新灯笼,贴一下对联便可。他站在梯子上把对联贴上了大门外的房柱,看着艳红的底上越发大气的篆书有些好笑。这年头还有谁写篆的……谁想得到这小姑娘最近迷上了这种古字体,听说有一次隔壁老李请她写信,寄回乡下老家后竟没人看得懂。
他抬头看着门楣,眼神渐渐变得严肃。他低下头来,朝扶着梯子的怀葑轻描淡写道:“我忘记拿桌上的那幅‘福’了。”怀葑立即会意,不消功夫便拿回了饭前为她展示的那幅字。她打开那折得方方正正的镶金片红纸,乍看一下不禁皱起了眉头,咕哝道:“原来不是‘福’。”
“方才屋内灯光明亮,你为何会把字都看错呢?”耳边突然响起沉稳的男声,吓得怀葑差点跳起来,这才发现重鸾就在眼前,直直地盯着她看。这个大哥比她高出好多,可平时她只觉得靠着他很有安全感,倚在他怀中不必担心任何事,除了——他发火不高兴的时候,这样的身高让她觉得压迫感很严重,通常再被他瞪一下便全招了。
“大哥,别生气,我……”她难得的支吾,突然望见他眯了眯眼,明白这是怒火积聚的表现,不由得浑身一个哆嗦,垂头丧气,声音细若蚊蝇,“霜佳有难,我帮她,改命了。”说到最后几乎把字都吞在嘴里了。
她等着他的爆发,半晌却没有听到任何动静,忍不住手心生出了汗,开始不停咬嘴唇。一只大手伸来,长着老茧的粗糙指腹压住她的下唇,不让她再咬下去。接下来一个踉跄,她跌入了一个温暖异常的怀抱,重鸾紧紧搂着她,气息拂在耳边,黑发绞缠相织。
她听见深沉的一声叹息,饱含无尽的无奈和怜惜,心中愧疚不由急剧翻倍,喉咙口只觉得堵得慌。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听他闷声说道:“你明明知道为人改运之后灵力会反噬自身,也知道会让我担心难过,为何又趁我不在帮霜佳改变命盘?上次这样,这次还如此,你到底要几次才肯罢手?”
怀葑顿时僵在那里,感觉到他气息的紊乱,自己的心也陡然乱了。他竟然全都知道!重鸾又缓缓道:“当初我误会你喜爱阿全,后来才知你如此费力帮他纯粹是为了报恩。他和霜佳既已成婚,两人一体,你若要救霜佳也无可厚非。我放任你一次两次,那是因为我明白和尊重你的为人,可是现在你连字都看不清了竟然还不顾安危去帮别人改命!怀葑啊怀葑,人之生死上天自有定数,你何必掺上一脚还害了自己呢?月圆之夜的这些痛楚,还有目力减退、三年来丝毫未长,你敢跟我说这些都不是灵力反噬的后果?去年我便跟你提过一次,你竟没放在心上,你就一定要让我时时牵挂在怀、担心忧你至此,一定仍要一意孤行么?”
泪水夺眶而出,怀葑狠狠地抱紧了重鸾,哭叫着重复道:“大哥对不起,大哥对不起,是怀葑的错,怀葑的错啊啊啊!”她的大哥待他如此地好,是这世上唯一让她快乐和留恋的源泉,她不想让他担心的,累他难过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可自己竟然还是惹他如此伤心了。她拼命挣开他的怀抱,挥起拳头就朝自己打去,一下下越发凶狠。
重鸾大惊,今夜虽不是月圆,但怀葑的病最忌情绪浮动太大,若是触了底线立时发病也不是不可能。他连忙扑了过去,双手紧紧环住她的腰身,任凭她的拳雨落在背上,恨不能把她嵌进身体里去,让自己代为承受这些非世人能理解的苦楚。
怀葑渐渐在他怀中安静下来,她长长叹了一声,突然全身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