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兔东升-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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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照处,一条深幽小径,蜿蜒而前。
像是通向里面的内宅。
潘洁忽然站住,冷着脸道:“这是上哪里去?”
“问案子呀!”
小差役翻着两只小眼,一脸油气地邪笑着:“没听过‘夜审’这码子事?经历经历,保管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既已来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一切只好逆来顺受吧!
才多早晚哪?房子里已升着“火”啦!
红通通的大盆炭火,摇晃着幢幢光影,滋生出一室的暖意……但是,透过洁姑娘的眼睛,却似无比阴森!
人———个人半倚而坐。
既无官“衣”,更无官“箴”。
陆同知罩着件大红色的红丝袍子,“闹腰”也没有束上一根(注:明俗当官人的束腰带谓之闹腰),一只脚踩在火盆架子上,叉开来的里面裤裆,却是月白色的,望之不雅,实在有失体统。
一个头梳高髻的骚娘儿们,喜孜孜运施着粉团儿的一双细手,正为他拿捏着肩上的“骚”筋。或许是太舒坦了,陆老爷整个身子都瘫了下来,便演变成了眼前这份“德性”。
“唔……你来啦!”
陆大老爷才坐起一半,却又被身后的那个婆娘嘤然贱笑着给按了下去。
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了,“清水杂面”——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俊俏姑娘,再想想州大人托办的事,哪还有什么“架子”好摆的?
眼前一个外人也没有,两个衙役早就搁在门外,花厅的门坎儿也没有叫他们迈进来,此时此刻,这种场面,完全是说“体己话”的时候,哪像是问案子,洁姑娘为之暗吃一惊,简直不明白这个“案子”将是如何一个问法?
怪不自在的,陆同知脸上挤着一抹子笑。
“是这么回事,姑娘你先坐下……坐下”
“站着就好了!”
翻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直地向对方瞅着,洁姑娘满脸的不屑表情。
“好……那就站着吧!”
陆同知干笑了两声,把身子坐正了:“咱们这不是问案子,是闲话家常。为了不使外人起疑,不得不给你戴着家伙,大姑娘你多多包涵!”
洁姑娘生气地把头偏向一边,看他一眼也觉得烦。
“令堂的身后事,姑娘大可放心,大人交代过了,厚予安葬!抚台大人那边,我们自有安排。哩哩……”
说着他可就贼忒忒地笑了,眼角鱼尾纹重重叠叠,总有八九十来条之多。这一霎的他,哪里有“官人”的气派?倒像是欢乐场中的一个老混混。
一霎间,潘洁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竟然有些害怕了。
“这里没有外人,大可放心地说话!”他欠起身子来:“老实告诉你吧,我家大人看上你了……”
虽说是心里早已猜知的事,乍听起来也不免吓了一跳,洁姑娘“不”了一声,倏地后退了一步。
“这可是天大的福气!”陆同知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干脆说吧,就等着你的一句话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哼!真的不明白?”
身后的那个骚婆娘给他装上一杆烟,递过来“纸媒\姓陆的接过来“噗”一声吹着了,“噗突!噗突!”一连吸了好几口。
“那就说得更明白一点!”他用手里黄玉烟杆向她指点着:“州大人的一房爱妾,年前得病而死,眼前正在物色适当的姑娘,那天瞧见了你,他老人家很是中意……”
潘洁打心里生出了一片冷颤,几乎要倒了下来。
“陆老爷,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嗯?”陆同知愣了一下。
寒着脸,洁姑娘说:“这么做,难道你们就不怕洪大人知道?他不是下了手令,要你们杀死我们吗?”
“不错!”陆同知嘿嘿一笑:“现在你母亲已经死了,大可便宜行事,你知道吧,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帮你一个大忙……”
“帮我的大忙?”
“这你就不明白了!”陆同知脸色油滑地说:“我家大人是有心开脱你,只要你点头答应,抚台大人那边自有我们应付,完全不必顾虑……譬如我们可以说你已经死了……”
潘洁打了一个冷颤。
“好计……我已经死了!”
“对了!”陆同知嘿嘿一笑:“当然,你要改个名字,不能再姓潘了。”
好阴险的一条诡计。
潘氏母女可以秘密处死回文洪抚台,甚而京中权宦,打消了双方顾忌,美人儿潘洁却可改名换姓,摇身一变,成了汪知州的新宠小妾,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此事天衣无缝,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忽然,洁姑娘眼睛里涌出了涓涓泪水,仿佛是感觉着内里的那颗鲜红的心又在滴血了。
什么话也没有说,像是失了魂儿那般,痴痴地坐了下来。
她用“沉默”回答对方的期待。
沉默的另一涵意,常常就是“默认”。
陆同知总算未负上官所托,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一时眉飞色舞地笑了——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
第四章
车声辘辘。
马车沿着平沙铺就的驿道,在和缓的夜风吹袭里,顺势而前,轻快利落,进速极畅。
袁菊辰跨在马上,傍车而行。
一夜全速前进,俟到天亮前后,已到了“张坊”地面。车上的三个女人,潘氏母女、彩莲,不用说,心情都极恶劣,车行颠簸,一路无话,摇摇晃晃,都睡着了,就连那条大黄狗,也伏在座下,不再移动。
袁菊辰的精神却是极好。
事态的发展突变,不容置疑,护侍潘家母女一行安全的重任,已经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必须不顾万险,达成道义使命,应是责无旁贷。
晨雾在日出的红光里迅速撤退,势如奔潮,日光照射下,七彩缤纷,堪称绝景。
眼前一道河流,静波缓缓,源远流长,便是著名的“拒水”,若是舍车乘船,转向“涞口”,不出一日,即可越过长城,来到“开源”,而濒临山西省境。
潘氏母女所欲投奔的洪大人,官居山西巡抚,更掌有全省兵符,一俟进了省界,便是他的地盘,以潘洪两家之交好,料是有个照应,再无可忧。把她们母女送到那里,应是可以大大松上口气了。
只是眼前……
袁菊辰心里捏着一把冷汗,一双深邃的眼睛,沿着水流极目眺望。
水面上雾气蒸腾,随着晨风渐次扩散,波光粼粼,灿若明镜。此时此刻,却不见一艘行船,不远处有渡口,拴着几叶扁舟,冷冷清清,还不是扬帆待发时候。
心里盘算未已,马车已驰近前面渡口。
却在道边不远,草舍三间,搭有一个豆坊,热腾腾的几个大锅上竹笼高架,正在做着豆腐生意——不用说,也兼营早市。
中国人吃豆腐的历史无从考据,相信应是十分久远之事,“腐不呈以浆”,才有后来饮用的豆浆发明。
一般人早点上豆坊,只是买两块热豆腐吃,多是白口而啖,为的是吃那股子原来的新鲜滋味,讲究一点的才想到掺以佐料。
——潘夫人便是最爱吃新鲜豆腐的人。
老远嗅着了这股味儿,她就关照彩莲说:“瞧瞧,敢是那里有卖豆腐的地方吧!”
彩莲探头一看,喜道:“真叫您猜对了,可不是前面就到了嘛!”
折腾了一夜,人马都够呛!赶车的把式不待招呼,自个儿即把车子停了下来。
彩莲第一个跳下来,转身搀扶潘夫人、洁姑娘都下来,袁菊辰在一边拴住了马,随即走了过来。潘夫人用那种渴望的眼神向袁菊辰看着。真的外出时候,身边没个男人跟着决计是不行的,“女主内,男主外”,外面的事情,事无巨细都该由男人作主才是——女人别瞧再能,一到事头上,可就没有主见,傻了眼啦!
潘夫人就是这样典型的妇道人家,很细心精明的一个女人,遇事绝不悟越,而能尊人之长。
——就冲着夜半启程,匕首不惊,甩脱了良乡县衙门的监视纠缠这档子事上,不折不扣地已显示了袁菊辰的才堪大用。母女俩嘴里不说,心里对袁菊辰这个人可是服气到了家,深深庆幸这一趟身边有他跟着。
袁菊辰说:“不妨事,您好好歇一会儿吧!”
四个人围着个简陋的八仙桌子坐下来,各取所爱地点了豆腐、豆脑、豆浆,像牛舌头一样的烧饼、麻油馓子……
一夜的奔腾,肚子早就饿了,吃起来香极了。
洁姑娘喝了一大碗豆浆,吃了两个烧饼,发现到对座的袁先生吃的比自己还少,只喝了一碗豆腐脑,就停著不食。
不只一次地,他抬起来的眼神儿,向着当前的流水打量着,深邃的目光,在显示着沉着、睿智,却是神秘的——真不知道他心里在盘算着什么?
“袁大哥,再多吃点吧!”
“噢!我不饿。”袁菊辰笑了一下:“我早上一向吃得很少。”
很敏感的他已经注意到对方已对自己改了称呼。
潘夫人也注意到了。
“对了!”她说:“原是该这么称呼的,咱们这一行多亏了你袁大哥,论情分,你们该当是义兄义妹,以后就靠你义兄多疼你了……”
说着不免触动了伤怀,眼泪直在眶子里打转。
“娘一一”洁姑娘向着袁菊辰睨了一眼,怪不好意思的脸上现着微红。
彩莲娇声娇气地说:“我的背好酸啊……手膀子都要折了。”
一面捶着右面胳膊,撒娇似地向袁菊辰说:“袁先生咱们多歇会儿吧,下一站到哪儿呢?”
洁姑娘嗔说:“就你娇嫩!早知道也把你留下来算了!”
“人家说的是真话嘛……”
怪委屈的样子,彩莲像是要哭了。
袁菊辰点点头:“说得也是,我也在担心夫人挺受不住,所幸,后面的路应该是松快多了。”
“怎么……”
洁姑娘有些儿好奇,刚要问,却见那一面赶车的老冯,手里拿着个牛舌烧饼,一面啃着,一面走过来。
“行啦,行啦,都谈妥啦!”
袁菊辰眼睛一瞪,老冯才似有所警觉,赶忙把话顿住。
“给来板热豆腐吧!”
两个乡巴老头儿,忽然打老冯身后走上来,向着豆坊里面招呼一句,随即就座。
袁菊辰深邃的眼睛电也似地逼视过来,即只是一瞥而已,再不向二人多看一眼。
像是本地常见的那种跑单帮的客人,两个老汉瞧过去总有六十开外的年纪,各人穿着一身黄蓝布的两截裤褂,一顶大草帽,各人都携带着个沉重的土布褡裢,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不少东西。
秃顶扁鼻、黄脸高颧——再平常不过的两张脸,显示着惯有的那种风尘气息。
豆腐来了。两个老汉饿虎也似的,以手代著,转瞬间,风卷残云般已把一整板豆腐吞吃了个干净。
秃头的一个歪着嘴说:“好啊,这才叫够味。”
黄脸的一个嚷着:“再来几个烧饼!”
说话口音,前者是保定,后者黄脸的那个却带着山西腔调,一副旁若无人模样,食量却是惊人,十来个烧饼一上来马上就光了,还嚷着要。
老冯站在袁菊辰面前,忍不住刚要说话,袁菊辰的眼睛又制止了他,他憋不住,干脆就坐下来,大口吃着烧饼。
还好,两个土佬来得快,去得也快,拿块布把没有吃完的烧饼包起来,吆喝一声,丢下了半串小钱,嘻嘻哈哈地就走了。
外面树下拴着两匹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