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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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兰利的胳膊。他的胳膊。
“想想看,你竟然得向那些猪猡告帮!我是唯一赏识你的人。你为什么不更多地信任我呢?你凭什么对我鼻子朝天呢?是海恩斯吗?要是他在这儿稍微一闹腾,我就把西摩带来,我们会狠狠地收拾他一顿,比他们收拾克莱夫·肯普索普的那次还要厉害。”
从克莱夫·肯普索普的房间里传出阔少们的喊叫声。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他们抱在一起,捧腹大笑。唉呀。我快断气啦!要委婉地向她透露这消息,奥布里!我这就要死啦!他围着桌子一瘸一拐地跑,衬衫被撕成一条条的,像缎带一般在空中呼扇着,裤子脱落到脚后跟上,被麦达伦学院那个手里拿着裁缝大剪刀的埃德斯追赶着。糊满了桔子酱的脸惊惶得像头小牛犊。别扒下我的裤子!你们别拿我当呆牛耍着玩!
从敞开着的窗户传出的喧嚷声,惊动了方院的暮色。耳聋的花匠系着围裙,有着一张像煞马修·阿诺德的脸,沿着幽幽的草坪推着割草机,仔细地盯着草茎屑末的飞舞。
我们自己……新异教教义……中心。
“让他呆下去吧,”斯蒂芬说。“他只不过是夜间不对头罢了。”
“那么,是怎么回事?”勃克·穆利根不耐烦地问道。“干脆说吧。我对你是直言不讳的。现在你有什么跟我过不去的呢?”
他们停下脚步,眺望着布莱岬角那钝角形的海岬——它就像一条酣睡中的鲸的鼻尖,浮在水面上。斯蒂芬轻轻地抽出胳膊。
“你要我告诉你吗?”他问。
“嗯,是怎么回事?”勃克·穆利根回答说。“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啦。”
他边说边端详斯蒂芬的脸。微风掠过他的额头,轻拂着他那未经梳理的淡黄头发,使焦灼不安的银光在他的眼睛里晃动。
斯蒂芬边说边被自己的声音弄得很沮丧:
“你记得我母亲去世后,我头一次去你家那天的事吗?”
勃克·穆利根马上皱起眉头,说:
“什么?哪儿?我什么也记不住。我只记得住观念和感觉。你为什么问这个?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沏茶,”斯蒂芬说,“我穿过楼梯平台去添开水。你母亲和一位客人从客厅里走出来。她问你,谁在你的房间里。”
“咦?”勃克·穆利根说。“我说什么来看?我可忘啦。”
“你是这么说的,”斯蒂芬回答道,“哦,只不过是迪达勒斯呗,他母亲死得像头畜生。”
勃克·穆利根的两颊骤然泛红了,使他显得更年轻而有魅力。
“我是这么说的吗?”他问道。“啊?那又碍什么事?”
他神经质地晃了晃身子,摆脱了自己的狼狈心情。
“死亡又是什么呢?”他问道,“你母亲也罢,你也罢,我自己也罢。你只瞧见了你母亲的死。我在圣母和里奇蒙那里,每天都看见他们突然咽气,在解剖室里被开膛破肚。这是畜生也会有的那种事情,仅此而已。你母亲弥留之际,要你跪下来为她祷告,你却拒绝了。为什么?因为你身上有可诅咒的耶稣会士的气质,只不过到了你身上就拧啦。对我来说,这完全是个嘲讽,畜生也会有的事儿。她的脑叶失灵了。她管大夫叫彼得·蒂亚泽爵士,还把被子上的毛莨饰花拽下来。哄着她,直到她咽气为止呗。你拒绝满足她生前最后的一个愿望,却又跟我怄气,因为我不肯像拉鲁哀特殡仪馆花钱雇来的送葬人那样号丧。荒唐!我想必曾这么说过吧。可我无意损害你母亲死后的名声。”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了。斯蒂芬遮掩着这些话语在他心坎上留下的创伤,极其冷漠地说:
“我想的不是你对我母亲的损害。”
“那么你想的是什么呢?”勃克·穆利根问。
“是对我的损害,”斯蒂芬回答说。
勃克·穆利根用脚后跟转了个圈儿。
“哎呀,你这家伙可真难缠!”他嚷道。
他沿着胸墙疾步走开。斯蒂芬依然站在原地,目光越过风平浪静的海洋,朝那岬角望去。此刻,海面和岬角朦朦胧胧地混为一片了。他两眼的脉搏在跳动,视线模糊了,感到双颊在发热。
从塔里传来朗声喊叫:
“穆利根,你在上边吗?”
“我这就来,”勃克·穆利根回答说。
他朝斯蒂芬转过身来,并说:
“瞧瞧这片大海。它哪里在乎什么损害?跟罗耀拉断绝关系,金赤,下来吧。那个撒克逊征服者早餐要吃煎火腿片。”
他的脑袋在最高一级梯磴那儿又停了一下,这样就刚好同塔顶一般齐了。
“不要成天为这档子事闷闷不乐。我这个人就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别再那么苦思冥想啦。”
他的头消失了,然而楼梯口传来他往下走时的低吟声:
莫再扭过脸儿去忧虑,
沉浸在爱情那苦涩的奥秘里,
因黄铜车由弗格斯驾驭。
树林的阴影穿过清晨的寂静,从楼梯口悄然无声地飘向他正在眺望着的大海。岸边和海面上,明镜般的海水正泛起一片白色,好像是被登着轻盈的鞋疾跑着的脚踹起来的一般。朦胧的海洋那雪白的胸脯。重音节成双地交融在一起。一只手拨弄着竖琴,琴弦交错,发出谐音。一对对的浪白色歌词闪烁在幽暗的潮水上。
一片云彩开始徐徐地把太阳整个儿遮住,海湾在阴影下变得越发浓绿了。这钵苦水就躺在他脚下。弗格斯之歌,我独自在家里吟唱,抑制着那悠长、阴郁的和音。她的门敞开着,她巴望听到我的歌声。怀着畏惧与怜悯,我悄悄地走近她床头。她在那张简陋的床上哭泣着。为了这一句,斯蒂芬,爱情那苦涩的奥秘。
而今在何处?
她的秘藏:她那上了锁的抽屉里有几把陈旧的羽毛扇、麝香熏过的带穗子的舞会请帖和一串廉价的琥珀珠子。少女时代,她家那浴满阳光的窗户上挂着一只鸟笼。她曾听过老罗伊斯在童话剧《可怕的土耳克》中演唱,而当他这么唱的时候,她就跟旁人一起笑了:
我就是那男孩
能够领略随心所欲地
隐身的愉快。
幻影般的欢乐被贮存起来了,用麝香熏过的。
莫再扭过脸儿去忧虑……
随着她那些小玩艺儿,被贮存在大自然的记忆中了。往事如烟,袭上他那郁闷的心头。当她将领圣体时,她那一玻璃杯从厨房的水管里接来的凉水。在昏暗的秋日傍晚,炉架上为她焙着的一个去了核、填满红糖的苹果。由于替孩子们掐衬衫上的虱子,她那秀丽的指甲被血染红了。
在一个梦中,她悄悄地来到他身旁。她那枯稿的身躯裹在宽松的衣衾里,散发出蜡和黄檀的气味。她朝他俯下身去,向他诉说着无声的密语,她的呼吸有着一股淡淡的湿灰气味。
为了震撼并制伏我的灵魂,她那双呆滞无神的眼睛,从死亡中直勾勾地盯着我。只盯着我一人。那只避邪蜡烛照着她弥留之际的痛苦。幽灵般的光投射在她那备受折磨的脸上。当大家跪下来祷告时,她那嗄哑响亮的呼吸发出恐怖的呼噜呼噜声。她两眼盯着我,想迫使我下跪。饰以百合的光明的司铎群来伴尔,极乐圣童贞之群高唱赞歌来迎尔。
食尸鬼!啖尸肉者!
不,妈妈!由着我,让我活下去吧。
“喂,金赤!”
圆塔里响起勃克·穆利根的嗓音。它沿着楼梯上来,靠近了,又喊了一声。斯蒂芬依然由于灵魂的呼唤而浑身发颤,听到了倾泻而下的温煦阳光以及背后的空气中那友善的话语。
“迪达勒斯,下来吧,乖乖地快点儿挪窝吧。早点做好了。海恩斯为夜里把咱们吵醒的事宜表示歉意。一切都好啦。”
“我这就来,”斯蒂芬转过身来说。
“看在耶稣的面上,来吧,”勃克·穆利根说。“为了我,也为了咱们大家。”
他的头消失了,接着又露了出来。
“我同他谈起你那爱尔兰艺术的象征。他说,非常聪明。向他讨一镑好不好?我是说,一个基尼。”
“今儿早晨我就领薪水了,”斯蒂芬说。
“学校那份儿吗?”勃克·穆利根说。“多少呀?四镑?借给咱一镑。”
“如果你要的话,”斯蒂芬说。
“四枚闪闪发光的金镑,”勃克·穆利根兴高采烈地嚷道。“咱们要豪饮一通,把那些正宗的德鲁伊特吓一跳。四枚万能的金镑。”
他抡起双臂,咚咚地走下石梯,用东伦敦口音荒腔走调地喝道:
啊,咱们快乐一番好吗?
喝威士忌、啤酒和葡萄酒,
为了加冕,
加冕日。
啊,咱们快乐一番好吗?
为了加冕日。
暖洋洋的日光在海面上嬉戏着。镍质肥皂钵在胸墙上发着亮光,被遗忘了。我何必非把它带去不可呢?要么就把它撂在那儿一整天吧,被遗忘的友谊?
他走过去,将它托在手里一会儿,触摸着那股凉劲儿,闻着里面戳着刷子的肥皂沫那粘液的气味。当年在克朗戈伍斯我曾提过香炉。如今我换了个人,可又是同一个人。依然是个奴仆。一个奴仆的奴仆。
在塔内那间有着拱顶的幽暗起居室里,穿着浴衣的勃克·穆利根的身姿,在炉边敏捷地镀来镀去,淡黄色的火焰随之忽隐忽现。穿过高高的堞口,两束柔和的阳光落到石板地上。光线汇合处,一簇煤烟以及煎油脂的气味飘浮着,打着旋涡。
“咱们都快闷死啦,”勃克·穆利根说。“海恩斯,打开那扇门,好吗?”
斯蒂芬将那只刮胡子用的钵撂在橱柜上。坐在吊床上的高个子站起来,走向门道,拉开内侧的两扇门。
“你有钥匙吗?”一个声音问道。
“在迪达勒斯手里,”勃克·穆利根说。“老爷爷,我都给呛死啦。”
他两眼依热望着炉火,咆哮道:
“金赤!”
“它就在锁眼里哪,”斯蒂芬走过来说。
钥匙刺耳地转了两下,而当沉重的大门半开半掩时,怡人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就进来了。海恩斯站在门口朝外面眺望。斯蒂芬把他那倒放着的旅行手提箱拽到桌前,坐下来等着。勃克·穆利根将煎蛋轻轻地甩到身旁的盘子里,然后端过盘子和一把大茶壶,使劲往桌上一放,舒了一口气。
“我都快融化了,”他说,“就像一枝蜡烛在……的时候所说过的。但是别声张。再也不提那事儿啦。金赤,振作起来。面包,黄油,蜂蜜。海恩斯,进来吧。开饭啦。‘天主降福我等,暨所将受于主,普施之惠。’白糖呢?哦,老天,没有牛奶。”
斯蒂芬从橱柜里取出面包、一罐蜂蜜和盛在防融器中的黄油。勃克·穆利根突然气恼起来,一屁股坐下。
“这算是哪门子事呀?”他说。“我叫她八点以后来的。”
“咱们不兑牛奶也能喝嘛,”斯蒂芬说。“橱柜里有只柠檬。”
“呸,你和你那巴黎时尚统统见鬼去吧,”勃克·穆利根说。“我要沙湾牛奶。”
海恩斯从门道里镀了进来,安详地说:
“那个女人带着牛奶上来啦。”
“谢天谢地,”勃克·穆利根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说,“坐下。茶在这儿,倒吧。糖在口袋里。诺,我应付不了这见鬼的鸡蛋。”
他在盘子里把煎蛋胡乱分开,然后甩在三个碟子里,口中念诵着:
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