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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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可别忘了。那封给管辖教区的神父的信。
在蒙乔伊广场的角落里,康米神父拦住三个小学童。对,他们是贝尔维迪尔的学生。呃,班次很低。他们在学校里都是好学生吗?哦,那就好极啦。那么,他叫什么名字呢?杰克·索恩。他叫什么?杰尔·加拉赫。另一个小不点儿呢?他的名字叫布鲁尼·莱纳姆。哦,起了个多么好的名字。
康米神父从前胸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少年布鲁尼·莱纳姆,并指了指菲茨吉本街拐角处的红色邮筒。
“可是留点儿神,别把你自个儿也投进邮筒里去,小不点儿,”他说。
孩子们的六只眼睛盯着康米神父,大声笑了起来:
“哦,您哪。”
“喏,让我瞧瞧你会不会投邮,”康米神父说。
少年布鲁尼·莱纳姆跑到了马路对面,将康米神父那封写给管辖教区神父的信塞进红艳艳的邮筒口里。康米神父泛着微笑,点了点头。然后又笑了笑,就沿着蒙乔伊广场向东踱去。
舞蹈等课程的教师丹尼斯·杰·马金尼先生头戴丝质大礼帽,身穿滚着绸边的暗蓝灰色长礼服,系着雪白的蝴蝶结,下面是淡紫色紧腿裤;戴着鲜黄色手套,脚登尖头漆皮靴。他举止端庄地走着,来到迪格纳穆庭院的角上。这时,马克斯韦尔夫人擦身而过,他赶紧毕恭毕敬地闪到边石上去。
那不是麦吉尼斯太太吗?
满头银发、仪表堂堂的麦吉尼斯太太在对面的人行道上款款而行。她朝康米神父点头致意。康米神父含笑施礼。她近来可好?
夫人风度忧雅,颇有点儿像苏格兰女王玛丽。想想看,她竟然是个当铺老板娘!哟,真是的!这么一派……该怎么说呢?……这么一派女王风度。
康米神父沿着大查尔斯街前行,朝左侧那紧闭着门的自由教会瞟了一眼。可敬的文学士T·R·格林将(按照神的旨意)布道。他们称他作教区牧师。他呢,认为讲上几句儿乃是义不容辞的。然而,得对他们宽大为怀。不可克服的愚昧。他们毕竟也是根据自己的见解行事的啊。
康米神父拐了弯,沿着北环路踱去。奇怪,这样一条重要的通衢大道,竟然没铺设电车路。肯定应该铺设。
一样背着书包的学童从里奇蒙大街那边跨过马路而来。个个扬起肮里肮脏的便帽。康米神父一次又一次慈祥地朝他们还礼。这都是些公教弟兄会的孩子们。
康米神父一路走着,闻到右侧飘来一股烟香。波特兰横街的圣约瑟教堂。那是给贞节的老妪们开设的。神父冲着圣体摘下帽子。她们固然操守高尚,只是,有时脾气挺坏。
来到奥尔德勃勒邸第附近,康米神父想起那位挥金如土的贵族。而今,这里改成了公事房还是什么的。
康米神父开始开始顺着北滩路走去,站在自己那爿商号门口的威廉·加拉赫先生朝他施礼。康米神父向威廉·加拉赫先生还礼,并嗅到了成条的腌猪肋骨肉和桶里装得满满的冰镇黄油的气味。他走边葛洛根烟草铺,店前斜靠着一块块张贴新闻的告示板,报道发生在纽约的一桩惨案。在美国,这类事件层出不穷。倒楣的人们毫无准备地就那么送了命。不过,彻底悔罪也能获得赦免。
康米神父走边丹尼尔·伯金的酒馆儿。两个没找到活儿干的男人在闲倚着窗口消磨时光。他们向他行礼,他也还了礼。
康米神父走过H·J·奥尼尔殡仪馆。科尼·凯莱赫正一边嚼着一片枯草,一边在流水帐簿上划算着。一个巡逻的警察向康米神父致敬,康米神父也回敬了一下。走边尤克斯泰特猪肉店,康米神父瞧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摆着黑白红色的猪肉香肠,像是弯曲的管子。在查尔维尔林荫道的树底下,康米神父瞅见一艘泥炭船,一匹拉纤的马低垂着脑袋,头戴脏草帽的船老大坐在船中央,抽着烟,目不转睛地望着头顶上一根白杨树枝。真是一派田园诗意。康米神父琢磨着造物主的旨意:让沼泽里产生泥炭,供人们来挖掘,运到城市和村庄。于是,穷人家里就生得起火了。
来到纽科门桥上,上加德纳街圣方济各·沙勿略教堂的这位十分可敬的耶稣会会长约翰·康米跨上一辆驶往郊外的电车。
一辆驶往市内的电车在纽科门桥这一站停住了。圣阿加莎教堂的本堂神父、至尊的尼古拉斯·达德利下了车。
康米神父是由于讨厌徒步跋涉泥岛那段脏路,才在纽科门桥搭乘这趟驶往郊外的电车的。
康米神父在电车的一角落座。他仔细地把一张蓝色车票掖在肥大的小山羊皮手套的扣眼间;而四先令和一枚六便士以及五枚一便士则从他的另一只戴了小山羊皮手套的巴掌上,斜着滑进他的钱包。当电车从爬满常春藤的教堂前驰过的时候,他想道:通常总是刚一粗心大意地扔掉车票,查票的就来了。康米神父觉得,就如此短暂而便宜的旅途而言,车上的乘客未免过于一本正经了。康米神父喜欢过得既愉快而又事事得体。
这是个宁静的日子。坐在康米神父对面那位戴眼镜的绅士解释完了什么,朝下望去。康米神父猜想,那准是他的妻子。
一个小哈欠使那位戴眼镜的绅士的妻子启开了口。她举起戴着手套的小拳头,十分文雅地打了个哈欠,用戴了手套的小拳头轻轻碰了碰启开的嘴,甜甜地泛出一丝微笑。
康米神父觉察出车厢里散发着她那香水的芬芳。他还发觉,挨着她另一边的一个男子局促不安地坐在座位的边沿上。
康米神父曾经在祭坛栏杆边上吃力地把圣体送进一个动作拙笨的老人嘴里。那人患有摇头症。
电车在安斯利桥停了下来。正要开动时,一个老妪抽冷子从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她要下车。售票员拽了一下铃绳,叫刹车,好让她下去。她挎着篮子,提了网兜,踱出车厢。康米神父望见售票员将她连篮子带网兜扶下车去。康米神父思忖,她那一便士车钱都差点儿坐过了头。从这一点来看,她是那种善良人中间的一个,你得一再告诉她们说,己经被赦免了:“祝福你,我的孩子,为我祈祷吧。”然而她们在生活中有那么多忧虑,那么多操心的事儿,可怜的人们。
广告牌上的尤金·斯特拉顿先生咧着黑人的厚嘴唇,朝康米神父作出一副怪相。
康米神父想到黑、棕、黄色人种的灵魂啦,他所做的有关耶稣会的圣彼得·克莱佛尔和非洲传教事业的宣讲啦,传播信仰啦,还有那数百万黑、棕、黄色的灵魂。当大限像夜里的小偷那样忽然来到时,他们却尚未接受洗礼。康米神父认为,那位比利时耶稣会会士所著《选民之人数》一书中的主张,还是入情入理的。那数百万人的灵魂是天主照自己的形象创造的。然而他们不曾(按照神的旨意)获得信仰。但他们毕竟是天主的生灵,是天主所创造的。依康米神父看来,让他们统统沉沦未免太可惜了,而且也可以说是一种浪费。
康米神父在豪斯路那一站下了车。售票员向他致敬,他也还了礼。
马拉海德路一片寂静。这条路和它的名字很合康米神父的心意。马拉海德喜洋洋,庆祝钟声响啊响。马拉海德的塔尔伯特勋爵,马拉海德和毗邻海域世袭海军司令的直系继承者。紧接着,征召令下来了。在同一天,她从处女一变而为妻子和遗孀。那是世风古朴的半月,乡区里一片欢快,是效忠爵爷领地的古老时代。
康米神父边走边思索着自己所著的那本小书《爵爷领地的古老时代》以及另一本值得一写的书,关于耶稣会修道院以及莫尔斯沃思勋爵之女——第一代贝尔弗迪尔伯爵夫人玛丽·罗奇福特。
一个青春已逝、神色倦怠的夫人,沿着艾乃水湖畔踽踽独行。第一代贝尔弗迪尔伯爵夫人神色倦怠地在苍茫暮色中仿徨。当一只水獭跃进水里时,她也木然无所动。谁晓得实情呢?正在吃醋的贝尔弗迪尔爵爷不可能,听她忏悔的神父也不可能知道她曾否与小叔子完全通奸,曾否被他往自己那女性天然器官内射精吧?按照妇女的常情,倘若她没有完全犯罪,她只须不痛不痒地忏悔一番。知道实情的,只有天主、她本人以及他——她那位小叔子。
康米神父想到了那种暴虐的纵欲,不管怎么说,为了人类在地球上繁衍生息,那是不可或缺的。也想到了我们的所作所为迥乎不同于天主。
唐约翰·康米边走路迫在往昔的岁月里徘徊。在那儿,他以慈悲为怀,备受尊重。他把人们所忏悔的桩桩隐秘都铭记在心头;在一间天花板上吊着累累果实、用蜜蜡打磨的客厅里,他以笑脸迎迓贵人们一张张笑容可掬的脸。新郎和新娘的手,贵族和贵族,都通过唐约翰·康米,将掌心叠放在一起了。
这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日子。
隔着教堂墓地的停柩门,康米神父望到一畦畦的卷心菜,它们摊开宽绰的下叶向他行着屈膝礼。天空,一小簇白云彩映入眼帘,正徐徐随风飘下。法国人管这叫毛茸茸的。这个词儿恰当而又朴实。
康米神父边诵读日课,边眺望拉思科非上空那簇羊毛般的云彩。他那穿着薄短袜的脚脖子被克朗戈伍斯田野里的残梗乱茬刺得痒痒的。他一面诵着晚课,一面倾听分班排游戏的学童们的喊叫声——稚嫩的嗓音划破傍晚的静谧。当年他曾经当过他们的校长。他管理得很宽厚。
康米神父脱掉手套,掏出红边的《圣教日课》。一片象牙书签标示着该读哪一页。
九时课。按说应该在午饭前诵读的。可是马克斯韦尔夫人来了。
康米神父悄悄地诵毕《天主经》和《圣母经》,在胸前面个十字:天主啊,求你快快拯救我!
他安详地踱步,默诵着九时课,边走边诵,一直诵到心地纯洁的人有福了的第Res节:
你法律的中心乃是真理;
你一切公正的诫律永远长存!
一个涨红了脸的小伙子从篱笆缝隙间钻了出来。跟着又钻出一个年轻姑娘,手里握着一束摇曳不停的野雏菊。小伙子突然举帽行了个礼,年轻姑娘赶忙弯下腰去,缓慢仔细地将巴在她那轻飘飘的裙子上的一截小树枝摘掉。
康米神父庄重地祝福了他们俩,然后翻开薄薄的一页《圣教日课》:Sin。
有权势的人无故逼迫我,但我尊重你的法律。
***
科尼·凯莱赫合上他那本长方形的流水帐簿,用疲惫的目光扫了扫那宛如哨兵般立在角落里的松木棺材盖儿一眼。他挺直了身子,走到棺材盖儿跟前,以它的一角为轴心,旋转了一下,端详着它的形状和铜饰。他边嚼着那片干草,边放回棺材盖儿,来到门口。他在那儿把帽檐往下一拉,好让眼睛有个遮荫,然后倚着门框懒洋洋地朝外面望着。
约翰·康米神父在纽科门桥上了驶往多利山的电车。
科尼·凯莱赫交叉着那双穿了大皮靴子的大脚,帽檐拉得低低的,定睛望着,嘴里还咀嚼着那片干草。
正在巡逻的丙五十七号警察停下脚步,跟他寒喧。
“今儿个天气不错,凯莱赫先生。”
“可不是嘛,”科尼·凯莱赫说。
“闷热得厉害,”警察说。
科尼·凯莱赫一声不响地从嘴里啐出一口干草汁,它以弧形线飞了出去。就在这当儿,一只白晳的胳膊从埃克尔斯街上的一扇窗户里慷慨地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