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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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举起食指,老谋深算地在空中摆了几下才说下去。
“记住我的话,迪达勒斯先生,”他说。“英国已经掌握在犹太人手里了。占去了所有高层的位置,金融界、报界。而且他们是一个国家衰败的兆头。不论他们凑到哪儿,他们就把国家的元气吞掉。近年来,我一直看看事态的这种发展。犹太商人们已经干起破坏勾当了,这就跟咱们站在这里一样地确凿。古老的英国快要灭亡啦。”
他疾步向一旁走去,当他们跨过一束宽宽的日光时,他的两眼又恢复了生气勃勃的蓝色。他四下里打量了一番,又走了回来。
“快要灭亡了,”他又说,“如果不是已经灭亡了的话。”
妓女走街串巷到处高呼,
为老英格兰织起裹尸布。
他在那束光里停下脚步,恍惚间见到了什么似的睁大了眼睛,严峻地逼视着。
“商人嘛,”斯蒂芬说,“左不过是贱买贵卖。犹太人也罢,非犹太人也罢,都一个样儿,不是吗?”
“他们对光已下了罪,”迪希先生严肃地说。“你可以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黑暗。正因为如此,他们至今还在地球上流离失所。”
在巴黎证卷交易所的台阶上,金色皮肤的人们正伸出戴满宝石的手指,报着行情。嘎嘎乱叫的鹅群。他们成群结队地围着神殿转,高声喧噪,粗鲁俗气,戴着不三不四的大礼帽,脑袋里装满了阴谋诡计。不是他们的,这些衣服,这种谈吐,这些手势。他们那睁得圆圆的滞钝的眼睛,与这些言谈,这些殷切、不冲撞人的举止相左,然而他们晓得自己周围积怨甚深,明白一腔热忱是徒然的。耐心地积累和贮藏也是白搭。时光必然使一切都一散而光。堆积在路旁的财宝:一旦遭到掠夺,就落入人家手里。他们的眼睛熟悉流浪的岁月,忍耐着,了解自已的肉体所遭受的凌辱。
“谁不是这样的呢?”斯蒂芬说。
“你指的是什么?”迪希先生问道。
他向前边了一步,站在桌旁。他的下巴颏歪向一边,犹豫不定地咧着嘴。这就是老人的智慧吗?他等着听我的呢。
“历史,”斯蒂芬说,“是我正努力从中醒过来的一场恶梦L76'。”
从操场上传来孩子们的一片喊叫声。一阵打嘟噜的哨子声,进球了。倘若那场恶梦像母马似的尥蹶子,踢你一脚呢?
“造物主的做法跟咱们不一样,”迪希先生说。“整个人类的历史都朝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前进,神的体现。”
斯蒂芬冲着窗口翘了一下大拇指,说:
“那就是神。”
好哇!哎呀!呜噜噜噜!
“什么?”迪希先生问。
“街上的喊叫,”斯蒂芬耸了耸肩头回答说。
迪希先生朝下面望去,用手指捏了一会儿鼻翅。他重新抬起头来,并撒开了手。
“我比你幸福,”他说。“我们曾犯过许多错误,有过种种罪孽。一个女人把罪恶带到了人世间。为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女人,海伦,就是墨涅拉俄斯那个跟人跑了的妻子,希腊人同特洛伊打了十年仗。一个不贞的老婆首先把陌生人带到咱们这海岸上来了,就是麦克默罗的老婆和她的姘夫布雷夫尼大公奥鲁尔克。巴涅尔也是由于一个女人的缘故才栽的跟斗。很多错误,很多失败,然而惟独没有犯那种罪过。如今我已经进入暮年,却还从事着斗争。我要为正义而战斗到最后。”
因为阿尔斯特要战斗,
阿尔斯特在正义这一头。
斯蒂芬举起手里那几页信。
“喏,先生,”他开口说。
“我估计,”迪希先生说,“你在这里干不长。我认为你生来就不是当老师的材料。兴许我错了。”
“不如说是来当学生的,”斯蒂芬说。
那么,你在这儿还能学到什么呢?
迪希先生摇了摇头。
“谁知道呢?”他说。“要学习嘛,就得虚心。然而人生就是一位伟大的老师。”
斯蒂芬又沙沙地抖动着那几页信。
“至于这封信,”他开口说。
“对,”迪希先生说。“你这儿是一式两份。你要是能马上把它们登出来就好了。”
《电讯报》,《爱尔兰家园报》。
“我去试试看,”斯蒂芬说,“明天给您回话。我跟两位编辑有泛泛之交。”
“那就好,”迪希先生生气勃勃地说。“昨天晚上我给议会议员菲尔德先生写了封信。牲畜商协会今天在市徽饭店开会。我托他把我的信交到会上。你看看能不能把它发表在你那两家报纸上。是什么报来着?”
“《电讯晚报》……”
“那就好,”迪希先生说。“一会儿也不能耽误。现在我得回我表弟那封信了。”
“再会,先生,”斯蒂芬边说边把那几页信放进兜里。“谢谢您。”
“不客气,”迪希先生翻找着写字台上的文件,说。“我尽管上了岁数,却还爱跟你争论一番哩。”
“再会,先生,”斯蒂芬又说一遍,并朝他的驼背鞠个躬。
踱出敞开着的门廊,他沿着砂砾铺成的林荫小径走去,听着操场上的喊叫声和球棍的击打声。他迈出大门的时候,一对狮子蹲在门柱上端;没了牙齿却还在那里耍威风。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在斗争中帮他一把。穆利根会给我起个新外号:阉牛之友派“大诗人”。
“迪达勒斯先生!”
从我背后追来了。但愿不至于又有什么信。
“等一会儿。”
“好的,先生,”斯蒂芬在大门口回过身来说。
迪希先生停下脚步,他喘得很厉害,倒吸着气。
“我只是要告诉你,”他说。“人家说,爱尔兰很光荣,是唯一从未迫害过犹太人的国家。你晓得吗?不晓得。那么,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朝着明亮的空气,神色严峻地皱起眉头。
“为什么呢,先生?”斯蒂芬问道,脸上开始漾出笑容。
“因为她从来没让他们入过境,”迪希先生郑重地说。
他的笑声中含着一团咳嗽,抱着一长串咕噜咕噜响的粘痰从他喉咙里喷出来。他赶快转过身去,咳啊,笑啊,望空挥着双臂。
“它从来没让他们入过境,”他一边笑着一边又叫喊,同时两只鞋上戴罩的脚踏着砂砾小径。“就是由于这个缘故。”
太阳透过树叶的棋盘格子,往他那睿智的肩头上抛下一片片闪光小圆装饰,跳动着的金币。
第三章
可视事物无可避免的形式:至少是对可视事物,通过我的眼睛认知。我在这里辨认的是各种事物的标记,鱼的受精卵和海藻,越来越涌近的潮水,那只铁锈色的长统靴。鼻涕绿,蓝银,铁锈:带色的记号。透明的限度。然而他补充说,在形体中。那么,他察觉事物的形体早于察觉其带色了。怎样察觉的?用他的头脑撞过,准是的。悠着点儿。他歇了顶,又是一位百万富翁。有学识者的导师。其中透明的限度。为什么说其中?透明,不透明。倘若你能把五指伸过去,那就是户,伸不过去就是门。闭上你的眼睛去看吧。
斯蒂芬闭上两眼,倾听着自己的靴子踩在海藻和贝壳上的声音。你好歹从中穿行着。是啊,每一次都跨一大步。在极短暂的时间内,穿过极小的一段空间。五,六:持续地。正是这样。这就是可听事物无可避免的形态。睁开你的眼睛。别,唉!倘苦我从濒临大海那峻峭的悬崖之颠栽下去,就会无可避免地在空间并列着往下栽!我在黑暗中呆得蛮惬意。那把梣木刀佩在腰间。用它点着地走:他们就是这么做的。我的两只脚穿着他的靴子,并列着与他的小腿相接。听上去蛮实,一定是巨匠造物主那把木槌的响声。莫非我正沿着沙丘走向永恒不成?喀嚓吱吱,吱吱,吱吱。大海的野生货币。迪希先生全都认得。
来不来沙丘,
母马玛达琳?
瞧,旋律开始了。我听见啦。节奏完全按四音步句的抑扬格在行进。不。在飞奔。母马达琳。
现在睁开眼睛吧。我睁。等一会儿。打那以后,一切都消失了吗?倘若我睁开眼睛,我就将永远呆在漆黑一团的不透明体中了。够啦!看得见的话,我倒是要瞧瞧。
瞧吧,没有你,也照样一直存在着,以迨永远,及世之世。
她们从莱希的阳台上沿着台阶小心翼翼地走下来了——婆娘们。八字脚陷进沉积的泥沙,软塌塌地走下倾斜的海滨。像找,像阿尔杰一样,来到我们伟大的母亲跟前。头一个沉甸甸地甩着她那只产婆用的手提包,另一个的大笨雨伞戳进了沙滩。她们是从自由区来的,出来散散心。布赖德街那位受到深切哀悼的已故帕特里克·麦凯布的遗孀,弗萝伦丝·麦凯布太太。是她的一位同行,替呱呱啼哭着的我接的生。从虚无中创造出来的。她那只手提包里装着什么?一个拖着脐带的早产死婴,悄悄她用红糊糊的泥绒裹起。所有脐带都是祖祖辈辈相连接的,芸芸众生拧成一股肉缆,所以那些秘教僧侣们都是。你们想变得像神明那样吗?那就仔细看自己的肚脐吧。喂,喂。我是金赤。请接伊甸城。阿列夫,阿尔法,零,零,一。
始祖亚当的配偶兼伴侣,赫娃,赤身露体的夏娃。她没有肚脐。仔细瞧瞧。鼓得很大、一颗痣也没有的肚皮,恰似紧绷着小牛皮面的圆楯。不像,是一堆白色的小麦,光辉灿烂而不朽,从亘古到永远。罪孽的子宫。
我也是在罪恶的黑暗中孕育出的,是被造的,不是受生的。是那两个人干的,男的有着我的嗓门和我的眼睛,那女幽灵的呼吸带有湿灰的气息。他们紧紧地搂抱,又分开,按照撮合者的意愿行事。盘古首初,天主就有着要我存在的意愿,而今不会让我消失,永远也不会。永远的法则与天主共存。那么,这就是圣父与圣子同体的那个神圣的实体吗?试图一显身手的那位可怜的阿里马老兄,而今安在?他反对“共在变体赞美攻击犹太论”,毕生为之战斗。注定要倒楣的异端邪说祖师。在一座希腊厕所里,他咽了最后一口气,安乐死。戴着镶有珠子的主教冠,手执牧杖,纹丝不动地跨在他的宝座上;他成了鳏夫,主教的职位也守了寡。主教饰带硬挺挺地翘起来,臀部净是凝成的块块儿。
微风围着他嫡戏,砭人肌肤的凛例的风,波浪涌上来了。有如白鬃的海马,磨着牙齿,被明亮的风套上笼头,马南南的骏马们。
我可别忘了他那封写给报社的信。然后呢?十二点半钟去。船记“。至于那笔款呢,省着点儿花,乖乖地像个小傻瓜那样。对,非这么着不可。
他的脚步放慢了。到了。我去不去萨拉舅妈那儿呢?我那同体的父亲的声音。最近你见那位艺术家哥哥斯蒂芬一眼了吗?没见到?他该不是到斯特拉斯堡高台街找他舅妈萨利去了吧?难道他不能飞得更高一点儿吗,呢?还有,还有,还有,斯蒂芬,告诉我们西姑父好吗?啊呀,哭泣的天主,我都跟些什么人结上了亲家呀。男娃子们在干草棚里。酗酒的小成本会计师和他那吹短号的兄弟。可敬的平底船船夫!还有那个斗鸡眼沃尔特,竟然对自己的父亲以“先生”相称。先生。是的,先生。不,先生。耶酥哭了:这也难怪,基督啊。
我拉了拉他们那座关上百叶窗的茅屋上气不接下气的门铃,等着。他们以为讨债的来了,就从安全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