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小宛-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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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兼程,回到如皋。
苏州便未能成行。李香君白坐了一夜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无奈雁书无处投,侯朝宗陪着她叹了几天气。
两乘花轿在半塘停下,两个女人走进妖精住的院子。有无事可干跑来专门打听降妖之事的苏州浪子都认得这两个女人,那是三茅阁巷的妓女沙玉芳和沙九畹母女俩。于是有聪明一些的浪子猜想那几个神秘的女人都是妓女,心里就兴奋起来,也许可以换一换胃口。
沙九畹待董小宛栓上院门,两人跟在陈大娘和沙玉芳身后,直问:“小宛姐姐,院门外怎么那么多方士和道人?”
“我也不知为什么,只偶而听说降什么妖精,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妖精?”
“这些方士都不过想多混几顿斋饭。”
“昨天早上,单妈打开院门,就见门上挂了几十张降妖的灵符,真气人,好像妖精都跑到咱们家来了。”
沙九畹笑道:“说不定他们把你这个大美人当妖精呢。”
董小宛听了沙九畹的玩笑话,忽然联想到自己出门买东西,那些商贩和自己说话都战战兢兢的。她明白了,原来这些降妖人是来降自己这个妖精的,真是见鬼。
姐妹俩走进厅来,沙玉芳朝小宛直招手,小宛便款款上前问道:“沙姨,有事尽管吩咐,宛儿听命就是。”
沙玉芳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董小宛道:“沙姨的事,只要小宛能做,虽万死也不辞。”
“这件事其实是你九畹妹妹的事,只因我在道上混得不好,你这九畹妹妹也跟着受了累,年轻貌美却偏偏无缘进那高门大户去献艺,应的客尽是下三流不争气的人物,实在委屈了她的人才。现在有了一个机会,苏州知府顾大人突然来招她,今晚有个不小的宴会。”
“凭九畹妹妹的才貌本就应该是苏州一流的名妓,今天这个机会来得太好了,九畹妹妹可以趁机大显身手,给座中的名人贤士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董小宛道。
“我来就是要请你帮帮忙,提携她一下,九畹妹妹对大场面有些怯场。”
“沙姨要我怎么帮她呢?”
“我想让你今晚陪她去。一来她可以跟着你少吃一点亏,二来你可以在苏州扬扬名,缺钱花时挣钱也方便些。我知道你已下定决心要过清静日子,所以去不去都随你便,我不强求你,你觉得有没有不方便之处?”
董小宛犹豫不决。去吧,又害怕引来苏州的狎客浪子们长期纠缠。不去吧,分明又伤了沙玉芳和九畹的心,她们是抱着极大希望来求自己的。董小宛这略一沉默,沙玉芳只道她意已绝,便难过起来,泪水夺眶而出:“都怪我不争气,害了我儿。”
董小宛慌忙掏出丝绢给她擦泪。陈大娘在旁边插话道:“乖女,你就答应吧,反正就此一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董小宛心想,“娘啊,你好糊涂,干咱们这一行,一旦露了像,还逃得出苍蝇的追逐吗?”无奈沙玉芳这方的情却推辞不得。
她狠狠心,然后对沙玉芳道:“沙姨你别难过。今晚我就陪九畹妹妹走一趟苏州府。你别难过了。”
沙九畹听说小宛愿陪自己,高兴得搂住董小宛的脖子亲了又亲,甜甜地喊道:“好姐姐。”沙玉芳也笑了,脸上还挂着泪花。
董小宛和沙九畹在苏州府下了轿,天刚刚黑尽。府门两边已停了十几乘官轿,路上还有些轿子正慢慢走来。今天因为知府大人前几天捉了几个倭寇得了封赏,心里高兴,便在府中设宴款待手下人,特意请了沙九畹等歌妓来陪酒助兴。
进了府门,沙九畹叫董小宛在门庭外等她禀过知府大人再进去。董小宛站在堂下朝里窥视,但见几位官员身边都有女人,看样子是他们的夫人,而左边那几人操琴持板的显然都是歌妓。心里便有了数。
沙九畹走进厅堂,朝知府道了个万福,“知府大人,沙九畹叩见老爷。”
知府抚着胡须点头道:“你就是沙九畹了,不错,怪不得有几个官员都推举你来献艺,果然不俗。”
“谢谢老爷。我还带一个人,她是我的妹妹,请老爷恩准。”
“沙小姐引见之人,想来不俗。宣上堂来。”
董小宛莲步轻移,柳腰微摆,走入大厅中去,座中人都有些惊艳,却不便相问,董小宛朝知府大人道了万福,“贱婢董小宛拜见知府老爷。”
“董小宛?”厅中几人惊出了声。知府老爷也直盯盯看着她。另有几个官员甚至欠起了身。
一个官员问道:“秦淮河上的董小宛?”
“正是我姐姐。”沙九畹得意地说。
于是几个官员频频点头,有人说:“果然名不虚传。”
知府老爷欠身道:“久仰董大小姐美名,今日一见,真三生有幸。请上坐。就在本座身边赐座,本座……哦……”
知府老爷话未说完,忽然嘴一张,就不再说话了。众人都不知何故,唯独董小宛久经欢场所以明了是怎么回事:显然知府夫人刚才掐了他的皮肉。董小宛大大方方到知府老爷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总管站在厅前唱道:“开…宴……”
酒过三巡,知府老爷拍拍掌。七位歌妓(包括沙九畹)在厅中排开场面。沙九畹吹萧,另有一位吹笛,另有一位弹琴。
其他四位歌妓应着乐声,手持象牙板翩翩起舞。各位官员便在乐舞声中频频举杯。坐得近的相互恭维敬酒,坐得远的举杯遥视。厅中洋溢着欢乐之气。
知府侧身和董小宛共进一杯后,问道:“董小姐何故光临苏州?”
“贱婢听说苏州风物迷人,特来踏青。久居秦淮河觉得闷,刚好也可散散心。”
“董小姐在苏州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贱婢略有微名,不可能传到贵方这人间天堂吧。老爷何发此言?”
“哈哈哈。这你就不知了,去年底,苏州府来了个戏班子,演了一场《小阳春》,戏中有一段‘婉君泪雨’唱的就是你呢。”
董小宛心里一震,问道:“谁编的戏?”
“号称苏州‘一人永占’的李玉”。
董小宛叹了口气,心想,好痴情的汉子。“老爷,可能是天缘巧合吧,戏中人可能是偶尔和奴婢同名。”
“常言道:”戏中人就是世中人‘。那戏中的秦淮河可不是假地方。“
这时,厅中歌舞已罢,众人鼓了一阵掌。
众人又都提议请董小姐出场。董小宛也不谦让。两个丫头奉上一面古琴。
一位辅臣站起来说道:“《小阳春》中那段‘婉君泪雨’中提及一首叫《灵台蜀妃》的曲子,咱们都想亲耳聆听”。
另一人道:“对!对!对!那戏中说董小宛刚要弹此曲,就被一股大风吹走了古琴。所以我们只知其名,不知其实也,董大小姐应该弹奏此曲,让我等一饱耳福。”
董小宛心里暗暗一惊:“哪有此曲?分明是那李玉杜撰的名字,苏州人信以为真,我今如何是好。欲待不弹,恐众人以为轻视他们,我在此地便无立足之处了。”
此刻,厅中众人皆屏息静气。董小宛急中生智,当场杜撰一曲,就依着《湘妃泪》的调子。只见她十指飞扬琴声骤起,如秋风扫竹林一般,扬起一阵悲凉。在这初春时节,听得秋声入耳,字字撼心动魄。座中诸人尽皆唏嘘感慨,暗暗流下泪来。一曲终了,但闻抽泣之声未闻掌声。董小宛自己也觉得悲伤,俯身琴上良久。
知府老爷率先高举酒樽说道:“来,来,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举杯,举杯。董小姐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有几回闻,幸哉。”
大家都喝了一杯,一位辅官说道:“我这辈子也只此一回听琴落泪,琴声之中发出的悲情是千古绝唱,若论座中谁人泣最多,还是苏州知府青衫湿了。大家满饮此杯。”
又一杯喝罢,有人就问:“董小姐,老夫虽自认饱读诗书,刚才这一曲却未见典中记载。请教是何人所作?”
董小宛早料有人要问这个问题,心里早就备好了答词,便答道:“不瞒老先生,此曲并非古曲,而是今人所作。”
“哦,今世还有这等绝世奇才,愿闻其名。”
“此曲是如皋才子冒辟疆所作。”
座中有知道冒辟疆的便赞道:“如皋冒府的公子爷果然才高,真不愧江左名士。”
董小宛凭空给冒辟疆添了一段佳话,心里喜滋滋的,却无法言表。
如此这般的又是几轮歌舞过罢,夜已深了,酒宴也就散了。众人纷纷告辞,苏州知府亲自送董小宛出了衙门,并轻声说道:“改日当亲自拜访。”董小宛知他用心,不过想避开夫人罢了。知府老爷叫几名家将护送董小宛回府去,他关心地对小宛道:“怕天黑不安全。”
其实是想让家将们去弄确实她的住址。
那天夜里,沙九畹也没回家,她跟着董小宛到了半塘。她太高兴了,小宛姐姐给她撑足了面子。
董小宛住在半塘消息也因此不径而走。妖风吹去之后,半塘附近的游人又多了起来。董小宛的大院前也热闹起来,那些方士道人巫婆都扫了兴,只听家家门前骂道:“死巫婆,你瞎了狗眼,白吃了我们的斋饭,还不快走。”或是:“牛鼻子,臭道士,快滚,难道想把老爷们也当妖精来降吗?”邻居街坊们都感到自豪。他们都看过《小阳春》。有过路人问:
“那大院门前怎么这么热闹?”便有人热心地告诉他:“那里住着美丽的董小宛。”
冒辟疆的母亲其实也没什么大病,只是受了些风寒。请医师开一剂用蜈蚣做药引的中药,加上冒辟疆和苏元芳二人的细心呵护没几天就痊愈了。冒府上下总算松了一口气。
人一轻松闲下来,便又胡思乱想起来,董小宛,这个女人对冒辟疆来说是一个谜,一个雾一般的且要很长时间才能解开的谜。
夜里跟老婆苏元芳做事,他觉得身下这个汗淋淋喘着气的女人就是董小宛。他曾听侯朝宗说过,他自己每到此时想到的却是李香君。冒辟疆搞不懂自己怎么可能被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缠住了心,牵走了魂。他仰望了一下天空,天上那几朵清淡的云依旧赶着自己的路,连一片影子都没投落在他的身上,他想写一首春天的诗,但却一句无成。
冒辟疆心事重重回到家。苏元芳使出浑身解数也没让他快活起来,问他,他答道:“国将不国,君子岂能无忧哉。”苏元芳心里更加钦佩夫君的鸿鹄之志,因而更加体贴温柔。冒辟疆有时半夜想起董小宛,便起床将琴乱弹一通;听见苏元芳起床的声音,他便朗声念上一句诗,苏元芳只有轻轻叹气,为他披上一件衣服。
冒府上下唯独书僮茗烟知道他的心事。有一天,冒辟疆外出归来,见桌上扣了一只小碗,不知何故,便把碗翻过来。
碗下有一只秤砣扎着几根青草,茗烟在一旁笑。他知道是茗烟在捣鬼,便唬着脸吼道:
“谁叫你把这俗气的东西放在桌上的?”茗烟翘着嘴说道:“昨晚看你忧心便想给你解闷,既然是俗气的东西,你还整天想她。”
冒辟疆听他一说,突然悟出了这道由秤砣青草小碗组成的哑谜,那秤砣寓意是“重”字,添上“艹”,刚好成了“董”字,加上小碗就变成了“董小宛”三字,便拿扇头重重敲在茗烟头上,说道:“你小子有些鬼聪明。”茗烟揉着发痛的头皮开心地笑了。
董小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