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门-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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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劝进的时候,你往那里一跪,几句话说得声泪俱下词真意切。朕当时就想,你们这些从太原就追随着朕的老弟兄,朕永不相负!谁知道到头来朕还是不得不忍痛诛了文静……”武德皇帝感慨万千地叹道。
裴寂没接皇帝的话茬,端起茶杯喝了口水,淡淡说道:“即为君臣,兄弟情分就须置于朝廷公义之后。天子的家事,就算是再亲的亲兄弟也须回避,这一层不肖说!”
武德转过身看了这位老朋友一眼,摇着头道:“若不是文静不顾大局一意胡闹,建成世民兄弟二人之间怎会弄到如此地步?朕杀他是不得已,望他九泉之下莫怨朕不顾昔日情份!”
裴寂笑了笑:“陛下做了九五之尊,自家门里的事情却还是堪不破。太子和秦王之间是生死之争,不管有没有文静在后面撺掇,这场争斗都是免不了的。秦王多年领兵在外,功勋卓著;上马治军下马治政,手中权柄过大,又笼络豪杰广结人心。坐在他那个位子上,若想在陛下百年之后不被新君猜忌无异痴人说梦。太子虽仁德,有这么一个军功卓著的弟弟坐在身边怎能安心?”
武德皱起了眉头:“那你的意思呢?”
裴寂抬头直视着皇帝,毫不畏惧武德那炯炯的目光,淡淡答道:“臣的意思,今日在两仪殿里都说明白了,除此之外,臣再没别的意思了……”
武德吁了一口气,裴寂虽口上不说,态度却是显而易见的。
“你还是心中埋怨朕优柔寡断,这一层朕心知肚明!”他冷冷地道。
裴寂叹了口气:“太子秦王,同是陛下骨肉,陛下也难……”
武德哼了一声:“其实,那年文干倡乱,朕若是就此废了建成,立世民为太子,恐怕现在就没有这许多麻烦了。”
裴寂低垂的眼睑微动了动,却再没说话。
武德长叹了一声:“世民这些年征战在外,性情变得孤僻冷漠了许多。朕就是武功起家,又有什么不知道的?做将军的,饮血无数杀人如麻,视人命如草芥。世民若是登基,断没有建成元吉兄弟的活路。所以朕一直不肯易储。这才蹉跎到今天,朕不断给他加恩,就是希望能够补偿他。谁想到朕刚刚授世民中书之权,他就弄出这么一段故事,他的心也未免太急了吧?朕还没死呢……”
裴寂站起身避席跪下,磕了一个头道:“陛下息怒,秦王自感功高震主,情有可原。但是陛下身为一国之君,现在却万不能继续犹豫下去了。”
武德瞥了他一眼:“你还是劝朕杀了世民?”
裴寂又叩了一个头,说道:“陛下即使不杀秦王,也须削去其亲王爵位和天策上将封号,罢免其本兼各职,使其再无拥兵扰政倡乱之能,如此方能彻底杜绝陛下百年之后我大唐陷于内乱之后患……”
武德沉吟半晌,问道:“你能断定朕百年之后建成登基会放过世民吗?”
裴寂不慌不忙地答道:“陛下垂拱九重抚有天下,自可预做安排!”
说罢,他又反问了一句:“况且,陛下既有此惑,何不直接问问太子?”
武德瞳孔猛地一震收缩,怅怅然道:“朕知道了,朕知道了……”
……
马周揉了揉兀自隐隐作痛地额头,满脸通红地对着两眼血丝的常何作了个揖,讪讪道:“书生酒后无状,让常公见笑了……”
常何熬了一宿,此刻疲倦已极,一边强忍着睡意一边应道:“马相公不必客气,咱老常虽是武将,平日里却最是敬重读书人。这赵家的平日里总在我这管家耳边念叨相公大名。何况昨日中书辅臣封老相国和天策上将府侯大骠骑先后造访相公,可见马相公学问广大非凡。常某不才,虽在朝奉职,肚子里的墨汁却着实有限得紧。不怕相公笑话,我平日里上个奏表陈个本章,屡屡出丑,真把老常家的人都丢尽了。今日前来拜访,别无他意,就是想请先生屈尊到寒舍就馆,常某必以师礼待先生……”
马周苦笑了一声:“落魄书生,空有手脚却不能稼穑,空有诗书却仕途蹉跎,怎当得常公如此缪赞?”
常何哈哈大笑:“马相公太客气了,常某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二,还望相公不吝赐教。”
马周笑了笑:“常公但讲不妨,马周定当倾尽所知。”
常何皱着眉头道:“前些日子,皇上题了几个字赏给我,这几个字我是认识的,可就是不知道这几个字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不怕您笑话,我这人平日里就好在同僚面前得个面子,也就不好意思去问别人。先生学问渊博,定能解开老常胸中疑惑。”
马周奇道:“当今天子御笔题字,这可是旷世殊荣,不知陛下题给常公的,竟是哪几个字?”
常何讪讪地自袖子里抽出一个纸卷,双手展了开来,递给马周道:“我请家中的管帐先生抄了来,请先生过目。”
马周接过这张便笺,在烛影下注目观瞧,却见上面用工楷严严整整写了四个大字:“不识忠勇”
马周几乎掩口失声,他强忍着笑意问道:“恕学生不恭,常公敢是请贵府的先生们解读过这四个字了吧?”
常何略带点惶惑地点了点头:“不瞒先生,老常虽说近些年一直守卫宫禁,早年却也是个厮杀汉子,在疆场上从来没做过孬种模样的。好端端的,皇上怎会对常某下如此四字考语?这幅字乃是御赐,回去我就供起来了,可是每每看到,便有剜心之痛,还望先生有以教我……”
马周摆了摆手:“常公不必诸多烦恼,这幅御赐手书尽管悬挂供奉,这四个字的意思极好。李大将军在前敌多年征讨,恐怕也难得皇上用此四字嘉奖!”
常何闻言,眼中顿时绽放出一丝喜色,迟疑着道:“先生的意思是说,皇上这四个字并非指斥常某不够忠勇?”
马周哈哈大笑:“常公说笑,这四个字是有来历的。‘不识忠勇’四字典出《孝武皇帝御札》,说的乃是汉武帝身边的车骑将军程不识。这位程将军曾率军镇守雁门多年,与飞将军齐名,治军严谨,忠勇可嘉。元光五年,有人告发程不识谋反,武帝指斥他说:‘朕素晓不识忠勇,岂竖子可间?’。‘不识忠勇’这四个字,就是这么来的。后来王莽篡汉,光武中兴,汉末董卓倡乱三国争霸,长安屡遭战火荼毒,如今天下所存孝武皇帝御札手记仅余两部,一部存于太极宫显德殿,另外一部存于洛阳,乃是前朝杨老相国奉敕督造东都时迁去的,教我读书的先生当中,有一位姚老夫子原先在杨相幕中供职,有幸得饱一览。”
谜题破解,常何面上顿时一扫晦暗颜色,哈哈大笑道:“不凡不凡,马先生果然是有大学问的人,看来常某这一遭真是来对了。”
马周却似另有所思,一边沉吟一边摇手道:“常公,皇上这四个字,韵义古朴自不待言,似乎还有另外一层深意呢。”
常何一怔:“另外的深意?”
马周点了点头:“不错!这位程不识将军,在孝景末年孝武初年常年担任未央宫卫尉和长安的中尉,手握京畿卫戍兵权。其职任与常公何其相似!皇上饱览诸子遍读五经,随随便便写这么几个字给常公,似乎不大可能……”
常何呆了半晌,说道:“我一个镇守玄武门的五品武弁,似乎也不算多么重要的角色吧……”
马周目光一霍:“玄武门?那应该是太极宫的北门吧?”
常何点了点头:“北门禁军屯署是我和敬君弘共管,虽说我的品轶略高,却也还当不得皇上如此器重呀!何况皇上以前从不直接封赏我们这些微末将陴的。这一次我只当是皇上厌我,惶惶多日不得要领。今日先生一番解读,我这颗心才放了下来,只是却更加糊涂了……”
马周心中悚然而惊,大唐宫室不宁,太子秦王争储,这消息他在关外便早有耳闻。他入长安已然多日,方知这座天朝帝都白日里虽然熙熙攘攘颇为锦绣,但一入夜便分外肃杀严整,兵丁巡骑往来察视络绎不绝,实是戒备森严。看来帝室内乱已是迫在眉睫。武德皇帝身为天子坐拥天下居于重兵保卫的内城皇宫里竟然也不放心自身的安危,简直荒谬绝伦。如果说长安城如此紧张真的是因为太子和秦王争夺大位的话,那朝局就真的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父子兄弟之间猜忌到这种分上,委实让人胆战心惊。
他长出了一口大气,微笑着道:“常公不必多虑,圣眷临身,自然是福非祸。不过如今的长安,时局乖缪,风雨欲来,常公为人行事,确乎要多加几分小心了……”
第五节
魏徵一大早赶到东宫显德殿,却见原东宫太子中允王珪早已候在殿上,不禁大喜过望,上前深深施了一礼道:“叔玠何时到京的?我怎么一点消息也没得到,早知道你回来了,我定然第一个登门造访,一壶老酒秉烛夜谈,岂不畅快?”
王珪急忙起身避席笑道:“玄成又来耍我,哪个当得起你魏徵这等大礼。我昨天夜里才回到长安,城门已经落锁,幸亏刘弘基是我的旧识,这才开城门放我进来。否则这一宿在城外露宿,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是吃不消喽……”
魏徵叹道:“一年半啦!”
王珪点了点头:“是啊,一年半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算人者天亦算之,这报应来得倒也痛快。接到太子教谕,不明就里,这一路上我都心绪不宁。直到昨天进了城,才算明白了个中原委。哈哈,秦王殿下天纵聪明,恐怕当初构陷太子逼死文干之时,也没有料到今日之事吧?”
魏徵容色肃然,冷然道:“岂止如此,叔玠兄在外颠沛,这一年来京城的情形知道得不多。多亏前年咱们这位自作聪明的二殿下耍了这么一手无耻下流的鬼蜮伎俩,否则皇上还看不清他的为人呢。这一年多,西府那边可谓度日如年啊。此番齐王能够拿住张亮,说来还是托秦王的福,若不是他率先不仁,我们这些个正人君子,哪个也想不到这上面去。太子在外招募私兵固然不法,二殿下如今朝不保夕坐如针毡,他又怎能不预做打算?不但没有扳倒太子,反倒打草惊蛇让我们给他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之,秦王此番也算作茧自缚了。”
王珪微微笑了笑,问道:“拿到张亮的口供了吗?”
魏徵叹了口气:“齐王办事,还是不能让人十分放心。张亮身居天策车骑,自非等闲之辈,不让他绝了念想,他怎肯轻易招供?”
王珪叹了口气:“若论起人才,西府可谓得天独厚。房乔和杜如晦,哪个不是胸怀锦绣的经天纬地之才?可惜明珠投暗,终归没个下场。段志玄程知节尉迟恭秦叔宝,这都是战场上一等一的猛将,如今宁在秦王府打杂也不愿改换门庭,又何其可悲?”
魏徵冷笑道:“这些人不是酸儒就是武夫,成不得大事的。西府诸人真正可虑者,只有长孙无忌和侯君集二人而已。这两个人满肚子都是颠覆登龙之术,乃是二殿下真正言听计从之人,此二人一日不去,朝廷一日不安。”
王珪瞥了他一眼:“不然,阴谋鬼蜮伎俩,终归不能垂堂治政。长孙无忌与侯君集,不过有些许小聪明罢了!房杜诸人精通儒术能于政事,这才是堂皇正大之才。”
魏徵摆摆手正欲反驳,却听得门厅外一阵笑声传来:“两位老师刚见面不足片刻便唇舌相较,这究竟是相见恨晚还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