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桑雄狮-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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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慢慢爬上蔚蓝的天空,集市也逐渐暖和起来。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因为费扎那的仲夏时节通常都很炎热。贾罕娜用—块薄棉擦擦额头,把思绪拉回手头的工作。医药是她的职业和爱好,是远离混乱的避风港,也是与父亲仅存的纽带;过去是,现在是,只要她还活着就永远都是。
有位贾罕娜从没见过的庋匠羞涩地站在队列最前排,手里拿着个裂口陶制烧杯,权充尿瓶之用。皮匠把一枚脏兮兮的钱币放在柜台上,又臊眉耷眼地将烧杯递了上来。“我很抱歉,”他的低语声几乎被集市的喧嚣彻底淹没,“我们只有这个东西。这是我儿子的。他今年八岁,生病了。”
站在她身后的维拉兹客客气气地拿起钱币。雷佐尼爵士曾教导她,医师亲手接纳病人奉上的报酬,是不体面的行为。他刻薄地说,那是佣人的活儿。贾罕娜在巴提亚拉修业多年,雷佐尼爵士既是她的导师,也是她的第—位爱人。
贾罕娜对皮匠露出宽慰的笑容,“你用什么容器盛放尿样都没关系。不用道歉。”
从肤色判断,他应是北方来的贾德人,多半还是个改宗者。之所以住在费扎那,是因为有手艺的工匠在阿拉桑能找到更好的营生。亚夏人不强求外族改变信仰,但金达斯人和贾德人承受的苛捐杂税,促使他们非常愿意皈依贤哲亚夏的沙漠愿景。
贾罕娜把尿样从裂口烧杯倒入父亲那华美绝伦的尿瓶。这件宝物来自阿玛力克,而他的同名继承人今天就要在此地主持—场庆典,以进一步确立卡塔达对骄傲的费扎那城的宗主权。在这人潮汹涌的集市清晨,贾罕娜没工夫咂摸其中的讽刺兴味,它们是不请自来自的——人类的思维往往就是这样。
把尿样倒进瓶子后,她发观皮匠儿子的尿液呈现出明显的玫瑰色。她在光线下转了转瓶子,说实话,这颜色太接近红色,让人很不放心。那孩子在发烧,其余情况尚难以判断。
“维拉兹,”她嘟囔道,“冲些苦艾酒,加四分之一薄荷。再来点甘露酒调味。”她听到仆人回摊位后面准备药剂。
贾罕娜对皮匠说:“他摸起来身子发热吗?”
那人不安地点点头,“发热而且发干。他皮肤干得要命,医师,咽东西也费劲。”
贾罕娜忙道:“那可想而知……把我们配好的药给他喝。回家时先喝二分之一,日落后再喝剩下的二分之一。你听得懂吗?”那人点点头。这句话非问不可:有些病人,特别是北方乡村来的贾德人,不明白分数的概念。总之,维拉兹会特别准备两个瓶子盛放药水。
“今天只给他喝热汤,一点点地喂,如果有条件的话,再弄点苹果汁。就算他不想吃,也要强迫他吃下去。他今天晚些时候可能会呕吐。只要里面没有血丝,就暂无大碍。如果真的有血,立刻到我家来找我。没事的话,那就在入夜前一直喂他喝汤和果汁。他身子干燥发热,所以很需要这些东西。你明白吗?”那人皱着眉,专心致志地点点头,“你走之前,告诉维拉兹你家在什么地方。明天早晨我会去看他。”
皮匠明显松了口气,但随即露出扭捏的神情,“医师,请原谅。我们没钱请您出诊。”
贾罕娜皱了皱眉。看来他多半不是改宗者,虽然被赋税压得喘不过气,却不肯放弃对太阳神贾德的信仰。啊,她哪有资格质疑旁人对信仰的执着?她收入的三分之一缴了金达斯税,却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虔诚的信徒。很少有虔诚的医师。不过骄傲是另一回事了。金达斯人以在夜空中遨游星海的两颗月亮为名,被称作流浪者。在贾罕娜看来,金达斯人流浪了千百年,走过海角天涯,可不是为了到阿拉桑放弃自己悠久的历史。
“咱们回头再讨论报酬的问题。现在的关键在于那孩子是否需要放血疗法,我在集市上没法妥善处理这种诊疗。”
摊位旁边有人发出一阵轻笑。贾汉娜没有理会,只是把语气放缓。众所周知,金达斯医师的开价在半岛上是最高的。这理所应当,贾罕娜心想,如今也只有我们还懂得真正的医术。但斥责别人为诊费担忧,却是她的不对。“别担心,”她冲皮匠笑着说,“我不会给你和你儿子同时放血。”
这次笑声更盛。她父亲过去总是说,医师的一半任务是要让病人信任自己。贾罕娜早就发现,一定程度的笑声会有所帮助,它能给人以信心。“你必须搞清他出生时双月和神圣诸星的位置。如果我要替他抽血,必须先推算出合适的时机。”
“我妻子应该知道,”那人低声说,“谢谢您。谢谢您,医师。”
“明天。”她明确地说。
维拉兹拿着药从摊位后面走了出来,交给皮匠,又取走她的瓶子,把尿液倒进柜台旁的提桶里。皮匠凑到他身边,紧张地告诉他明天该怎么走。
“下—位?”贾罕娜又抬起头来,向众人问。
集市里多出了不少卡塔达佣兵。这些金发巨人来自北方遥远的卡奇和威尔斯卡。除此以外,还有更为强悼的穆瓦迪族人。他们跨越海峡,从麦支里贴沙漠而来,一个个用面纱掩住口鼻,黑色眼眸深不可测,只有眼中昀轻蔑之意表现得格外清晰。
几乎可以肯定,卡塔达人是在刻意炫耀实力。估计城中的大街小巷,都有佣兵按照命令招摇过市。贾汉娜这才记起,据说王子两天前就带了五百人入城。对一次庆典来说,这支卫队未免规模过大。有这五百精兵,足以夺下一座小城,或是越过大荒原塔戈拉发动一次大规模劫掠。
当然,他们需要在此增兵。现在的费扎那政权是阿玛力克的傀儡,需要有常备军作为后盾。佣兵部队驻扎于此,表面上是为了防备贾德诸国入侵,或是盗匪侵扰邻近乡村,但实际上,他们是防范费扎那再度叛乱的唯一保障。城堡的新侧殿竣工后,肯定会有更多部队前来。
自从啥里发政权衰落之后,费扎那始终是座自由城邦。这个局面在七年前发生了改变,自由成了泛黄的记忆,怒火才是当下的现实。在卡塔达的第二轮扩张中,费扎那终告沦陷。围城持续半年多,原本严冬即将到来,敌军就要被迫撤退,结果某天晚上,有人打开了萨洛斯门,放卡塔达军入城。叛徒的身份至今仍是个谜。贾罕娜还记得,自己和母亲藏在房舍的最里间,惨叫、战吼和火焰噼啪声不断从外面传来。她父亲—年前就受雇于卡塔达人,担任阿玛力克的随军医师,当时正在城墙的另一面。这就是医师的生涯:讽刺无处不在。
破城后的头几个垦期,萨洛斯门和其余五座城门上方都挂着爬满苍蝇的尸首,瘟疫的臭气盘绕在果蔬摊周围。
费扎那成了迅速扩张的卡塔达帝国的附庸。他们占领了朗札、阿加斯,乃至西尔威尼斯城,连同那几经洗劫的阿梵提那宫废墟,后来又将塞芮亚和阿德诺收入囊中。时至今日,就连塞兰娜湖畔骄傲的拉寇萨城,以及南方的艾尔维拉和西南方的图德斯卡,都面临着帝国的威胁。在群雄纷起、分崩离析的阿拉桑,卡塔达的阿冯力克王被他的宫廷诗人们赞为雄狮。
综观所有被御陵的城邦,费扎那的反抗最为激烈:七年中已有三次起义。每一次,阿玛力克手下那些金发的和蒙面的佣兵都会赶来;每一次,苍蝇和秃鹫都自能饱餐吊在城墙上的尸体。
但这两年的事态,散发出更为浓郁的讽刺气息。卡塔达的百战雄狮被迫承认世上还有与他同样危险的野兽存在。北方的贾德族也许人数较少,内部也是纷争不休,但他们面对良机可不会视而不见。费扎那城已向瓦雷多的拉米罗王支付了两年岁贡。阿玛力克始终无法回绝这个要求,因为他必须避免与最强大的贾德国王挑起战端,好抽出时间管理这片野性难驯的疆土,对付在南方啸聚山林的大小匪帮,还有那财富惊人、足以从他手中将佣兵部队挖走的拉寇萨王巴蒂尔。
拉米罗王治下的瓦雷多,也许仅是个由牧民和未开化村镇构成的粗陋社会,但它同时也是个适合战争的社会体系,贾德马民的战力绝不容小觑。只有昔日西尔威尼斯那些至高无上的主宰,凭借其无上的权势统驭阿拉桑三百余年的哈里发,才有能力征服整个半岛,并将贾德人压制在北方。他们穿越杳无人烟的大荒原,发动一次次袭击,尽管并非每次劫掠都能成功。
贾罕娜估计三位贾德国王一旦停止内耗,卡塔达的百战雄狮连同所有的阿拉桑小国主,可能很快都会像骡马—样被戴上笼头,任人阉割。
算不上好事。
但又是一桩讽刺,个中滋味苦涩难言。她似乎必须盼望这些自己恨之人骨的家伙能平平安安。无论风往哪边刮,雨总要落在金达斯人身上,但阿拉桑的亚夏人至少能接纳他们,给他们安身之所。双月遨游高天,金达斯人在大地上流浪了干百年,这点小小恩惠意味良多。尽管赋税冗重,还被各种限令拘束,但他们好歹可以自由生活,谋求财富,按自己的意愿敬拜上帝和他的两位姐妹,甚至有些金达斯人还在小国王们的宫廷中身居高位。
但在这座半岛上,金达斯人从未在贾德的子民间闯出名堂,也几乎没人留在北方。历史——他们的历史源远流长——早有明训,赶上和平繁盛时期,贾德人也许可以容忍甚至欢迎金达斯人:但待到天色阴霾,暴雨乍起,金达斯人只能变回流浪者。他们将被放逐,或强令改宗,甚至横死在太阳神统治的疆土上。
北方马民每年来收两次岁贡,被称为“派瑞亚思”。费扎那城离大荒原太近,因此付出了高昂代价。
诗人们将那三百年的哈里发王朝称为黄金时代。贾罕娜听过不少歌曲和诗文。在那段逝去的日子里,尽管人们对西尔威尼斯朝廷的独裁统治和穷奢极欲颇有微辞,瓦祭们也在神庙中痛惜世人的堕落和冒渎;但每到劫掠季,通向北方的古道便会见证阿拉桑的大军,然后是满载战利品和奴隶的凯旋。
如今再没有军队北上大荒原,倘若这片杳无人烟的草原上又出现了大批战士,那更可能是太阳神贾德的马民。贾罕娜几乎相信,连她儿时那些孱弱的末代哈里发也是黄金时代的象征。
她晃晃脑袋,把目光从佣兵们身上移开。下一位病人的衣服和双手上沾满白垩粉末,贾罕娜看出他是个采石场苦力,在查看他递来的乳白色混浊尿样之前,就从此人枯瘦的面容和佝偻的站姿中,推断出他患有痛风。苦力得痛风有点奇陉,采石场的常见病多半艰喉咙和肺部有关。她怀着极大的好奇心,把目光从尿瓶转回病人身上。
谁又能料到,贾罕娜最终没能替这位苦力诊病。实际上,她也未曾替皮匠的儿子复诊。
一袋数目可观的钱币落在她面前的柜台上。
“请原谅我冒昧打扰,医师,”有人说,“可否允许我占用您一点时间?”这优雅的语调和宫廷式谈吐与集市格格不入。贾罕娜抬起头来,顿觉他就是方才发笑的人。
初升的太阳挂在此人身后,所以他给她留下的第一印象,由于光晕的关系,并不清晰,只记得棕色头发,此人还按照时下的宫廷风尚把胡须刮得千干净净。贾罕娜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不过可以闻到他身上飘来的香水味。此人腰配长剑,这说明他来自卡塔达。费扎那的居民禁止携带刀剑,哪怕是在自己的城墙之内。
话说回来,她是自由民,正在自己的摊位上从事合法生意;而且仗着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