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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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会令人鄙视。我把额头贴在冰凉的车窗上,听乘务员嚼热茄子似的圆滑京腔报站吵架骂人,每次看到那些以“中国”和“人民”等字样开头的牌匾,一个个小时候经常在报纸上看到、新闻里听到的伟大的地方,我就一阵激动!带着自豪感从车窗里仰头去瞻仰那些冰冷庞大的砖墙和飞檐。阳光在城垛间时亮时熄。在我的心里,这些地方是属于我的,是属于全体中国人的。但是在某些当地人心中,这些地方只是属于他们的,而不是外地人的,尤其不是我这种穷人的,我穷,我对首都的爱便是卑贱的。
公交车行过钟鼓楼,行过二环路,行过从小在课本和电视上看到过的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天安门上“为人民服务”的字样终于像是电影的片名一样赫然出现了。天安门上的天空真的特别蓝,特别好看。墙就像照片中一样红彤彤的,壮观的人流,天安门广场鱼眼镜头里一样大得变形。到北京的第一天,衣冠不整的我在广场上幸福地飞奔,站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一阵阵头晕目眩,替自己那个当了一世军人现在变得难以沟通的老父亲敬了一个军礼。不远处就是一个笔挺整洁的礼仪士兵。
我想,我敬军礼时那个兵,他笑了么?
几个民工大包小包挤上了车,穿得破破烂烂。
“喂!你们几个!行李全都打票!”乘务员喊道。她随即把每个行李卷都按一人份硬性收了票。尽管那些行李也许不值那么多的票。
我看到民工拿着很多行李很累的样子心里便很同情。我站起来,把座位空出来示意最老的那个坐下。
“喂!不许坐!那么脏坐什么呀你!?”乘务员嚷道,于是那老民工连坐都不敢坐,怯生生地蹲在空着的座位旁边。
听着京腔肆无忌惮的咒骂,我转眼去看窗外。车窗上倒映出不清不楚的我,瘦削的脸颊,细长可怜的双手平放在腿上,车窗外忽明忽暗的光染蓝了紧身衣袖口,那里有一行德文。
漫漫纤细的文字越洗越模糊了,有的字符开始缺胳膊少腿,我真怕它消失。
漫漫啊……
漫漫有一个透着冷静的方脑门儿。
漫漫是我小学时的同桌,我在干净洁白的漫漫面前总是不敢抬头。她帮我讲作业题,我们头顶着头,我看着她的铅笔在自己的练习本上写写画画。那种紧张和巨大的满足感终生难忘。
初中我们分别进了两个学校,我开始结交流氓朋友,学习一塌糊涂,而漫漫进了重点中学开始学美术,简直是天堂和地狱的落差。等到中专我们却又在一起了,你要相信缘分这两个字。我们居然就读了同一所师范中专,她学美术教育而我学音乐教育。其实这也没什么神奇的,我们那个地区只有这么一所包含艺术专业的学校。
中专时的漫漫已经和小学时代的漫漫有天壤之别了,她出落成了大姑娘,而且变得很阴郁。学音乐的女生都是很活泼漂亮的,学美术的女孩多数奇丑,性格也内向。据说,只有丑陋的人才会疯狂地追求美。而漫漫在画画的女孩里难能可贵的端正,但是她比最丑的女生还要阴郁,我几乎是她唯一肯说话的男生,遇到除我以外的男生她都是一低头匆匆走过。不知道我们不接触的那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变得这样的阴暗?
我只知道自己又喜欢了她五年。中专的五年里,她经常跑来琴房练习钢琴,每间琴房都是几个音乐生共用的,美术生没权利使用,于是我把自己的练琴时间让给她。坐在墙角吸烟,看着洁白的漫漫练琴,看她严肃的脸,窗帘飘浮,温暖的光影让她的白衬衣白炽灯一样刺伤了我的眼。
漫漫喜欢钢琴和德语。德国是她特殊的爱好。她喜欢德国人的精神,他们的画作,他们伟大的贝多芬和德意志战车乐队。
她在我的生活中留下了很多德语。她写在送给我的画上,写在借给我的CD上,甚至写在我的袖口上。我不懂它们的意思但是有一个词语我是确切知道的——德语中“Nein”的意思是“不”!
对北京我没有任何要求。
我不是为了音乐来的,我是为了漫漫来的。
天已经完全黑了,她应该回家了吧?我找到了公用电话,再次去拨那个号码。长音长音长音,一声熟悉的“喂——”之后电话终于接通。
“还在复习么?我是小航。”
“小航,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没有什么事……我已经到北京了!”
“北京!?”她诧异了一下,“毕业证不要了么?”
“没……没什么,那个毕业证就还给学校吧。”虽然远隔千里,我仍然觉得自己的脸全都红了。
这样多好!等你到了北京我就可以去接你了。心里这么想,说出来却变成:
“哈哈我是为了摇滚,我参加了一个乐队!想在北京做音乐!”我勉强笑笑又说,“是不是打搅你读书了?电话太晚了吧?”
“当然不会!不过妈妈在问了……她不愿意男的总打电话来。”
“那……”
“那么……还有别的事么?”漫漫的声音冰冷地说。
我看看袖子上的一串德文,嗫嚅着说:“不……没有了,你要加油!”
那一年你正年轻
总觉得明天肯定会很美
那理想世界就像一道光芒
在你心里闪耀着
怎能就让这不停燃烧的心
就这样耗尽消失在平庸里
你决定上路就离开这城市
离开你深爱多年的姑娘
——许巍《那一年》
我看着袖子上那细细的油性签字笔所写的奇形怪状的一段话。无数次猜测这句话的意思。我可以去德语字典里查但是我不敢。我宁愿在许多彷徨的时刻看着这么一行话,等我有了充足的自信的时候我会让她当面告诉我。
漫漫一直说她要考北京美院。后来,毕业在即,我已经混得掉了底,和爸爸不断吵架,老爸已经受够了我的不上进,受够了我的鼓声和长头发,受够了我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
那时候我已经不太上课了,上午跑出去学鼓练鼓,下午跑回学校见见同学朋友们扯扯淡,然后耗在琴房里等着漫漫来练琴,争取能混到晚上送漫漫回家。
夏天的夜晚我照常送漫漫回家。一天我们坐在家乡的公交车上,看到她的眼神那么悲凉,我说让我来帮你解决那个巨大的难题吧,谁得罪了你我帮你扁他,我扁不过还可以找很多人帮我扁!
“Nein!”
她看着我,外面闪过的车灯让她的瞳孔的底部瞬间像黄色缎子一样漂亮,瞳孔缩成针尖刺着我的脸。她好像突然就决定了什么,抽出签字笔在我的袖子上写了这样的一段德语,然后抱住我的胳膊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胆怯地问:“写的是什么?”
“别问!”
我们都看着窗外,其实窗外漆黑,看不清什么。漫漫的手把我的胳膊抱得紧紧的,肩膀上感觉到她头的重量。我又气馁了什么也不敢说了,就只能体会着一阵一阵的惊恐和幸福的冲击。其实,我也猜到那句话应该是什么意思了。
漫漫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不离开!
让她收回衣袖上这句话,当时我这么想……
索性毕业试也不考,就跑来北京了。我可以在北京等着漫漫考来北京,因为漫漫说要做什么,就一定做得到!
我要等着她来,我可以陪着她再度过大学四年。
回到地下室时地下室里没有人。地下室的墙上贴着些海报和标语,还有几张铅笔画。其中一张画了四个大个子长发男人坐在一堆包装箱上,中间的那个戴着墨镜,穿着破烂的牛仔裤,他越过了岁月和亚飞狂乱的铅笔线条温柔地看着画外。这就是我曾经为了接近他而被人撞倒的摇滚偶像老泡。没错,老泡的传奇如此风光,尽管是明日黄花了,那名字仍然令所有的金属迷陶醉,包括幼稚的我,包括暴躁的亚飞。
我低头从烟盒里衔了一支烟,烦躁地找不到火。小鸡炖蘑菇又落在我的肩膀上,伸出小黄嘴啄我还没点燃的烟。我知道它一定饿了。这只鸽子某次误入了排练室半地下的窗户里,被亚飞他们抓回来。还是一只半大鸽子呢,不怕人,叫它小鸡炖蘑菇是鼓励它努力成长,肥成一道菜。夜晚买不到方便面的时候亚飞他们经常把小鸡炖蘑菇放在桌子上,围着孤寂瘦小的它,咽着唾沫测量它的身高体重,听着它无助的叫声……商量将来怎么吃它。自从我来了以后小鸡炖蘑菇就对我最亲,大概因为我老爸曾经养了一百多只鸽子,弄得我也蹭了一身鸽子的气味吧。小鸡炖蘑菇平常总飞到我肩膀上站着,甚至敢啄我嘴里衔的零食吃。
我给小鸡炖蘑菇换水,给它的小碗里加小米,一边想到漫漫的白色身影。她好像这只灰白斑点的鸽子一样,有一对看不见的翅膀,她早晚会飞向我越来越不了解的远方。而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翅膀,只能先行去那个远方等着她。小鸡炖蘑菇,你也有一对翅膀,你明白她的心思吧?告诉我,她一定会履行诺言吧?一定会来北京的吧?
我心乱如麻,大喊了一声。
二章
My heart is floating out of the window.
我的心 它正在飘向窗外
我在起起落落中寻找方向
我在走走停停中无边幻想
不能写也无法唱
不能写也无法唱
一秒钟坠落这漂浮的海洋
——达达乐队《不经意间》
又一对男女落荒而逃,我们乐队的声场五分钟内就把他们轰出了“迪奥”酒吧。
原本人家是甜蜜地黏着进来,兴致盎然地发现了小舞台上演出的我们。在吧台上坐下来的时候男人还不知死活地跟女的解释“这叫音乐酒吧”,伸手揽住女孩腰背企图像在其他酒吧一样就着音乐缠绵。那时候正好是第二首歌用电吉他模仿马头琴的前奏,轻柔,忧伤。
“啊!!!”随后大个子亚飞一蹦三尺高,大吼起来。让他们知道了摇滚的厉害:地板颤抖,杯子里的啤酒震得荡漾。声浪彻底炸毁了浪漫。那对男女大张着嘴错愕地看着我们,男人的手还不能置信地遗忘在女孩的大腿上。
男人逃跑的时候还企图风度翩翩地闪开桌子慢行,但女的一捂耳朵冲出门外,他也只好狼狈地发足追出去。
他们不是第一对被我们的噪音轰出“迪奥”的男女,而是无数倒霉顾客中的两个。
前任鼓手用没上缴的钥匙打开了排练室的门,偷走了整套鼓。亚飞为了堵上买新鼓造成的财政窟窿什么活都接,却因祸得福地接了个画画的活——为新装修的“迪奥”画壁画,而且居然套牢了同老板的关系。我们在“迪奥”获得了最初的演出经验。
“迪奥”老板是个热血青年,牛声大嗓刷子板寸,不知为什么对亚飞有着不可思议的个人崇拜,崇拜到牺牲了顾客让我们演出。后来我们再也没遇到过如此义气的老板。但“迪奥”毕竟只是个正儿八经的小资浪漫酒吧,狭窄,温柔,根本不是摇滚演出的场子。我们的音乐极重,而且不成熟,对来酒吧找情调的男女来说是噩梦,对“迪奥”来说就是生意上的致命一击。
我们悻悻下了台,“臭流氓”亚飞摇摇晃晃走向两张拼起来的大桌子。桌子上面摆满了大肚子扎脾杯。环桌而坐的几个男女表情尴尬报以寂寥的掌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