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雀群-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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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住……打……打……打扰您了……”她显得异常紧张,浑身上下抖得厉害,双手一直紧抓住那件灰色皮大衣的胸襟,脸色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又变得青白,好像特别惧怕我会扑过去撕扯她的衣服,会对她做出怎样一番粗暴无礼的举止似的。
“有事吗?”我渐渐清醒,问。
“对不住……我……我能……跟您说几句话吗?”她一边说,一边却本能地透过前窗,向那两个男队员住的小屋探视了一下。她当然不希望有人窥知,都这么晚了,她居然还独自一人来找我。
“什么事?说吧。”我拿起炉钩子煤铲子,把炉子拾掇了一遍,然后点着支烟,找了个离她尽可能远的位置坐下。我刚进机关那会儿,协理员大叔就曾“谆谆教导”我说,以后下乡驻点,晚上切忌单独找妇女同志谈话,迫不得已了,也要开着门谈。但按今天这情况,门外是零下一二十摄氏度的低温,我要是开着门,不出二十分钟,我俩都要冻成冰条条子了。所以,唯一的办法是,离她远一点,把衣服都穿整齐了。这样,即便有谁突然撞进门来,也不至于引起太大的“误会”。“重任在肩”,我还得谨慎从事为妙。
“能到我家去一下吗?”她哆嗦着说道。
“去你家,干吗?”我立即紧张起来,立即拧起眉毛,用极严厉的口气责问。
“有人要见您……”她脸色灰白,急急地说。
“谁?”
“一个退伍军人……”
“退伍军人?哪儿的退伍军人?”
“就是那一百五十个退伍军人中的一个。”
“他们不是全被高场长和韩起科带走了吗?”
“他……他是逃出来的……”
“逃出来了?他从队伍里逃出来了?为什么?”我的心一紧,但又暗喜。直觉告诉我,如果真有这么一个退伍军人“逃”了出来,而且主动地来找我,今晚即便打不成电话,我也不至于“毫无作为”了,就赶紧追问。
“他想找上头来的人谈一谈。”
想找“上头来的人”谈谈?好啊。我就是。我正要答应,但转念一想,这会不会是高福海和韩起科设计的一个“陷阱”,在对我做进一步的考察?很可能……操机巴蛋,还是得谨慎啊!想到这里,我忙收敛起激动的神情,改出一副持重的模样,问:“他咋会去找你?”
“他说他是我妈的一个远房表弟。另外,他知道我是小分队的队副……”
“你真有这么个表舅子?”
“我不知道。”
“你问过你妈吗?”
“她说她也记不得了。”
“那你怎么还相信了他?”
“我爸说,他记得好像有这样一门亲戚。”
“天下还真有那么巧的事,千万里,在冈古拉认了这门亲戚?”
“是啊,我妈也说咋会那么巧呢?”她瞪大了眼说道,一脸的真诚。
“他干吗要找上头来的人?”
“他想离开冈古拉。他想跟外头取得联系……”
“你想帮他?”
没有回答。
“你不想帮他?”
还是没有回答。
“这件事,你跟你们韩分队长汇报过没有?按组织原则,你应该向他汇报,或者直接去找高场长汇报。”我说了一句此时此刻我必须说的“官话”。是的,我必须谨慎从事。
依然没有回答。
“你打死骆驼的都莫吭气咧,叫我咋弄弄嘛?”一着急,我用哈拉努里土话,撅了她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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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黑雀群(32)
“帮帮他……顾校长,请您不管咋样也得想个法子帮帮他……您是上头派来的人。您跟上头说得上话……”她突然低声叫了起来,两颗硕大的泪珠一下从眼眶里迸出。然后又用力叫了一声:“帮帮我们冈古拉……冈古拉要完蛋了……”
“你胡说啥呢?什么‘冈古拉要完蛋了’?”我板起脸狠狠地批评道。但心里却重重地格愣了一下。什么叫“帮帮我们冈古拉”?什么叫“冈古拉要完蛋了”?这样的话,怎么会出自她的嘴?我抑制住狂跳起来的心脏,认真地打量着她。
她不说话了,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我,泪珠成串地往下滴答。
我也不说话了。首先,我要排除她是被人派来跟我“演”这样一场戏的。当然,我立刻就排除了这种可能性。我说不出排除的任何理由,我只有这样一种直觉。这直觉告诉我,我应该信任马桂花的“真诚”。这样的女孩,从小在荒原上长大,她们不会“作秀”,不会“做假”。她们可能“幼稚”,可能“愚昧无知”,甚至可能天真、狂热、冲动、偏执、低能或一根筋儿,但她们绝对做不了假,也绝对“作”不了“秀”。你看她穿着的那件用四种以上颜色的旧毛线打成的毛衣……那么合身地紧裹着她那富有弹性而又苗条的身体……她怕毡筒上的雪水弄脏了我屋里的砖地,一进屋就把毡筒脱了。她的袜子上有两个洞,露出了她的脚后跟。对此,她毫无羞色,毫不忸怩。她觉得这没什么。冈古拉没人认为,穿一双破袜子是丢人现眼的事。就着袜底踩在砖地上会很凉的,我拿了一双我的旧布鞋给她。她一点都不推拒地“趿”上了。在冈古拉,人就是这样,他们坦直,用自己的真心对付着一切艰难困苦。也许就因为她的这种质朴和真诚,几年后,她成了我第一任妻子——虽然她比我小那么多,但她还是成了我第一任妻子。婚后的生活,很抱歉……我俩都很痛苦。但痛苦的原因,绝对不是因为我很坏,会对她作秀,或她很坏,也会对我作秀,不是的。造成我俩痛苦的原因恰恰是我俩都太真实,都太不会跟对方作秀……或者说,是因为她太真实,太不会跟我作秀了……这又是后话了,暂且还是不去说它吧……
既然排除了她是被派来跟我“作秀”的,我又陷入极大的疑虑中了:“这一两天,她都挺正常的。怎么一下子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说冈古拉要完蛋了?到底怎么回事?”
“别哭嘛。先把事情给我说说清楚。”我从铁丝上拽下我那条并不怎么太干净的洗脸毛巾,递给她。(说句实话,它的用途不只是擦脸。方便时,随手拿来也擦过脚,或别的什么。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不能要求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人就生活得那么规范和严谨,就那么讲究生活小节。)
“我那表哥说,如果场里再不给认真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就要采取最后手段了。表哥说,一百五十个老兵要是不要命,别说你一个高福海,更别说你们这三几十个……三几十个……”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了,不往下说了。
“三几十个啥?”我问。
“下面的话,他说得特难听……”她的脸略略地红了起来,还不好意思地瞟了我一眼。
“嗨,啥难听的我没听过?快照实说。”
“他说,就你们这三几十个机巴小分队队员,能顶几个大馍馍啃?他说,告诉你吧,他们那些老兵,在部队里都是扛机枪使冲锋枪的。”
“这话说过分了。扛啥枪,也不能用来对付自己人。再说,他们已经脱了军装了,枪也早上交了。这会儿,恐怕连火钩子煤铲还没置办齐哩,吹啥吹!”
“那他们还可以干别的!”
“他们还想咋样?”
“那,只要是蛮干,可干的事儿就太多了……”
“那倒也是。”
“可千万不能让他们蛮干呐。不行。真的不行啊。我那表舅妈才十九岁……他俩结婚还不到一个半月……”说到这里,她的眼眶又湿润了。
“你见你那表舅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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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黑雀群(33)
“他随身带着他俩的结婚照片咧。”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棘手,这件事确实棘手。真要把一百五六十老兵惹毛了,的确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但此时此刻我得平静。“你先别急。先跟我说说,高场长跟这些退伍军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抹不开的事,至于闹到这份上?”
有几分钟时间,屋里安静了下来。我觉得自己真的开始喜欢上了这个“一根筋儿”的小丫头了,喜欢她那剪着齐耳短发的模样,喜欢她的善良,她的真诚,她的质朴,她的土气,甚至喜欢她身上那件旧毛衣。这四种颜色的旧毛线,红,黄,蓝,黑,总能让人联想起那晾晒在麻西湖湖边的许多小木船,斑驳而遥远。旧毛衣遮不住内衣的袖口,而那内衣的袖口明显是破了又补过的。特别让我感动的是,她没想掩饰它的破旧,只是把它收拾整齐了,由它去显露自己的本来面目。我忽然想起了我的老娘,很多夜晚,在灯下缝补着很多双破袜子破裤子破鞋子(一个男孩多么会糟践鞋子袜子裤子,那是只有在那个年代里生养过男孩的母亲才能体会得到的),还有她很多声无奈的叹息……我的目光也许在她身上直愣愣地停留得太久长,太执著了,让她觉察出了我目光的灼热程度。她再次不安起来,并下意识地用手去遮拂了一下袖口上的补丁,然后连手一起,把它们都塞到那夹紧了的膝盖中间。
我忙收回视线,重新点着烟,叹了口气说道:“如果你信得过我,就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跟我说一遍。”
她犹豫了一下答道:“您跟我回家去见我那表舅子。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行吗?”
我立即答应了。但我马上又想起了“把守”在月洞门旁的那两个男孩。她说,不怕。只是要我别灭了屋里那盏灯,这样可以让他们以为我始终还在屋里呆着;然后扶着我从后窗户跳出,又带我顺墙根往前走了一截,土围墙上便出现了一个不大的缺口。刚才她就是从这个缺口处跳入的,现在她又带我从这缺口处跳出。而后,我们就直奔她家而去。
九
为了能在到她家前,大概把事情说出个头尾来,一路上,我俩故意放慢了步子,还专拣背静处走。
马桂花家安在干沟边上,居高临下,俯视着干沟底下那一大片“黑户区”。她家离场部不算太远,但也不算很近。走这一路,她果然跟我说了一路。为了能在到她家前,大概把事情说出个头尾来,我俩故意放慢了步子,还专拣背静处走。比如,走雪深风大的林带,或居民点柴禾堆麦草垛的背后。但凡说到重要处,马桂花还会特地站下,以便让自己能说得更从容一些。
她告诉我,实际上,一直到昨天晚上以前,冈古拉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拘押”退伍军人的事情。她说她“说的这些绝对是实话”,一直到昨天晚上之前,“你们都上当了,都上了高场长的当。关于拘押退伍军人的谣言,是他自己散布出去的。”
“啥?冈古拉从来也没发生过什么‘拘押’退伍军人的事情?你吱嘛鬼叫个啥的呢?”我一下愣愣地站那儿了。当时正走到场部养鸡场背后的那个小高包上。那里有两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