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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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恍惚中,看到那只红毛狐狸从芦苇里走出来,围着他的身体转了一圈,然后蹲在他的身前,同情地看着他。狐狸的皮毛灿烂极了,狐狸的略微有点斜视的眼睛像两颗绿色的宝石。后来他感到了狐狸的温暖的皮毛凑近了自己的身体,他等待着它的尖利牙齿的撕咬。他知道人一旦背叛信义连畜牲也不如,即使被它咬死他也死而无怨。狐狸伸出凉森森的舌头舔着他的伤口。
老耿坚定地认为,是这条以德报怨的狐狸救了他的命,世界上恐怕难以找出第二个挨了十八刺刀还能活下来的人了。狐狸的舌头上一定有灵丹妙药,凡是它舔到的地方,立即像涂了薄荷油一样舒服,老耿说。
村里有人进县城卖草鞋,回来说:日本人占了高密城,城头上插着太阳旗。听到这消息,全村人几乎都坐卧不宁,等待着大祸降临。在众人惴惴不安、心惊肉跳的时候,却有两个人无忧无虑。照旧干自己的营生,这两个人,一个是前面提到的自由猎手老耿;另一个是当过吹鼓手、喜欢唱京戏的成麻子。
成麻子逢人便说:“你们怕什么?愁什么?谁当官咱也是为民。咱一不抗皇粮,二不抗国税,让躺着就躺着,让跪着就跪着,谁好意思治咱的罪?你说,谁好意思治咱的罪?”
成麻子的劝导使不少人镇静下来,大家又开始睡觉、吃饭、干活。不久,日本人的暴行阴风般传来:杀人修炮楼,扒人心喂狼狗,奸淫六十岁的老太太,县城里的电线杆上挂着成串的人头。虽有成麻子和老耿做着无忧无虑的表率、人们也想仿效他们,但教的曲儿唱不得,人们即使在睡梦中,也难以忘掉流言中描绘出的残酷画面。
成麻子一直很高兴,日本人即将前来洗劫的消息使村里村外的狗屎大增,往常早起抢捡狗屎的庄稼汉仿佛都懒惰了,遍地的狗屎没人捡,好象单为成麻子准备的。他也是鸡叫三遍时出的村,在村前碰到了背着土枪的老耿,打了个招呼,就各走各的道。东边一抹红时,成麻子的狗屎筐子起了尖。他把粪筐放下,提着铁铲,站在村南土围子上,呼吸着又甜又凉的空气,嗓子眼里痒痒的。他清清嗓子,顿喉高唱,对着天边的红霞:“我好比久旱的禾苗逢了哪甘霖——”
一声枪响。
成麻子头上的破毡帽不翼而飞,他脖子一缩,子弹般迅速地扎到围子沟里。脑袋撞得坚硬的冻土砰砰响他不痛也不痒。后来,他看到自己的嘴边是一堆煤灰渣子,一条磨秃了的苕帚疙瘩旁边躺着一只浑身煤灰的死耗子。他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活动了一下胳膊腿,能动弹,但似乎都不灵便。裤裆里粘糊糊的。一阵恐怖涌上心头,毁了,挂彩了,他想。他试探着坐起来,把手伸进裤裆间一摸。他心惊胆战地等待着摸出一手红来,举到眼前一看,却是满手焦黄。他的鼻子里充满了揉烂禾苗的味道。他把手掌放到沟底上蹭着,蹭不掉,又拿起那个破苕帚疙瘩来擦,正擦得起劲,就听到沟外一声吼:“站起来!”
他抬头看到,吼叫的人三十岁出头,面孔像刀削的一样,皮肤焦黄,下巴漫长,头戴一顶香色呢礼帽,手里持着一只乌黑的短枪。在他的身后,是几十条劈开站着的土黄|色的腿,腿肚子上绑扎着十字盘花的宽布条子,沿着腿往上看,是奓出来的腰胯和几十张异国情调的脸,那些脸上都带着蹲坑大便般的幸福表情。一面方方正正的太阳旗在通红的朝霞下耷拉着,一柄柄刺刀上汪着葱绿色的光彩。成麻子肚腹里一阵骚动,战战兢兢的排泄愉悦在他的腔肠里呼噜噜滚动。
“上来!”香色礼帽怒气冲冲地喊。
成麻子扎好布腰带,哈着腰爬上沟堐,四肢拘谨得没处安放,大眼珠子灰白,不知说什么好,就直着劲点头哈腰。
香色呢礼帽搐动着鼻子问:“村子里有国民党的队伍吗?”
成麻子愣愣怔怔地望着他。
一个日本兵端着滴血的刺刀,对着他的胸膛和他的脸晃动,刀尖上的寒气刺激着他的眼睛和肚腹,他听到自己的肚子里呼噜噜响着,肠子频频抽动,更加强烈的排泄快感使他手舞足蹈起来。日本兵叫了一声,把刺刀往下一摆,他的棉衣哗然一声裂开,破烂棉絮绽出,沿着棉衣的破缝,他的胸肋间爆发了一阵肌肉破裂的痛苦。他把身体紧缩成一团,眼泪、鼻涕、大便、小便几乎是一齐冒出来。
日本兵又呜噜了一句话,很长,吐噜吐噜的,像葡萄一样。他痛苦地祈望着日本人怒冲冲的脸,大声哭起来。
香色呢礼帽用手枪筒子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说:“别哭!太君问你话呢!这是什么村?是咸水口子吗?”
他强忍住抽泣,点了点头。
“这村里有编草鞋的吗?”香色呢礼帽用稍微和善一点的口气问。
他顾不上伤痛,急忙地、讨好似的回答:“有,有,有。”
“昨天高密大集,有去赶集卖草鞋的没有?”香色呢礼帽又问。
“有有有”。他说。胸脯上流出的血已经热乎乎地淌到肚子上。
“有个叫咸菜疙瘩的吗?”
“不知道……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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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色呢礼帽熟练地搧了他一个耳光,叫道:“说!有没有咸菜疙瘩!”
“有有有,长官。”他又委屈地呜咽起来,“长官,家家都有咸菜疙瘩,家家户户的咸菜瓮里都有咸菜疙瘩。”
“他娘的,你装什么憨,问你有没有叫咸菜疙瘩的人!”呢礼帽劈劈啪啪地抽打着他的脸,骂着,“刁民,问你有没有叫咸菜疙瘩的人。”
“有……没有……有……没有……长官……别打我……别打我,长官……”他被大耳刮子搧昏了,颠三倒四地说。
日本人说了一句什么,呢礼帽摘下礼帽,对鬼子鞠了一躬,转过身,他脸上的笑容急邃消失,搡了成麻子一把,横眉立目地说:“带路,进村,把编草鞋的都给我找出来。”
他记挂着扔在围子上的粪筐和粪铲,不由自主地往后歪头,一柄雪亮的刺刀从他的腮帮子旁边欻啦顺过来。他想明白了,命比粪筐和粪铲值钱多了,便再也不回头,罗圈着腿往村里走。几十个鬼子在他身后走着,大皮靴踩得沾霜枯草咯崩咯崩响。几只灰溜溜的狗躺在墙犄角里小心翼翼地叫着。天空愈加晴朗,大半个太阳压着灰褐色的土地。村里的婴孩哭声衬出一个潜藏着巨大恐怖的宁静村庄。日本士兵整齐的踏步声像节奏分明的鼓声,震荡着他的耳膜,撞击着他的胸膛。他感到胸膛上的伤口像着火一样烫,裤子里的粪便又粘又冷。他想到自己倒霉透了,别人都不拣狗屎了,他偏要拣狗屎,于是撞上了狗屎运气。他为日本人不理解他的顺民态度感到委屈。赶快把他们带到那几个草鞋窨子里去,谁是咸菜疙瘩谁倒霉。远远地望见家门口了,被夏季的暴雨抽打得坑坑洼洼的房顶上生着几蓬白色的草,孤零零的烟筒里冒着青蓝色的炊烟,他从来没有感到对家有如此强烈的眷恋,他想完了事快回家,换条干净裤子,让老婆往胸膛的刀口上洒点石灰,血大概快流光了,眼前迸发着一簇簇的绿星星,双腿已经发软,一阵阵的恶心从肚里往喉咙里爬。他从来没这样狼狈过,高密东北乡吹唢吶的好手从来没这样狼狈过。他脚踩浮云,两汪冰冷的泪水盈满了眼泡。他思念着漂亮的、因为自己满脸麻子而抱屈、但也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妻子。
凌晨时村外一声枪响,把正在梦中与我奶奶厮打的二奶奶惊醒了。她坐起来,心窝里噗噗通通乱跳一阵,想了好久,也没弄清楚是村外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呢,还是梦中的幻觉。窗户上已布满淡薄的晨曦,那块巴掌大的窗玻璃上结着奇形怪状的霜花。二奶奶感到双肩冰凉,她斜了一下脸,看到躺在身侧的她的女儿、我的小姑姑正在鼾睡。五岁女孩甜蜜均匀的呼吸声把二奶奶心中的恐惧平息了。二奶奶想,也许是老耿又在打什么山猫野兽吧,她不知道这个推测十分正确,更不知道当她又痴坐片刻,拉开被子重新钻进被窝时,日本人锋利的刺刀正在穿插着老耿坚韧的肉体。小姑姑一翻身,滚进了二奶奶的怀里,二奶奶抱着她,感觉到女孩温暖的呼吸一缕缕地吹到自己的胸膛上。二奶奶被奶奶赶出家门已有八年,这期间爷爷曾被骗到济南府,险些送了性命。后来爷爷死里逃生,跑回家乡,奶奶那时带着父亲与铁板会头子黑眼住在一处。爷爷与黑眼在盐水河边决斗,虽然被打翻在地,但却唤起了奶奶心中难以泯灭的深情。奶奶追上爷爷,重返家乡,振兴烧酒买卖。爷爷洗手插枪,不干土匪生涯,当了几年富贵农民。在这几年里,使爷爷长久烦恼的,是奶奶与二奶奶的争风吃醋。争风吃醋的结果,是订了“三家条约”:爷爷在奶奶家住十天,就转移到二奶奶家住十天,不得逾约。爷爷向来是严守法则,因为这两个女人,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二奶奶搂抱着小姑姑,心里泛滥着甜蜜忧愁。她又有了三个月的身孕。怀孕后的女人一般都变得善良温和,但也软弱,需要照顾和保护。二奶奶也不例外,她掐着指头数算日子,她盼望着爷爷,爷爷明天到来……村外又是一声尖锐的枪响。
狗 皮。2
二奶奶急忙爬起,穿衣时手脚都有些发软。日本人要来洗劫村庄的谣传早就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整日惶惶不安,心里总有大难临头的黑色预感。她甚至想跟着爷爷回去,哪怕忍受我奶奶的辱骂也比住在咸水口子担惊受怕好。她试试探探地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爷爷,爷爷一口回绝了。我想爷爷一定是被奶奶和二奶奶这两个誓不两立的女人吓破了苦胆,才断然回绝了二奶奶的请求。不久,爷爷就为这件事悔断了肠子,当他明天上午沐着十月底的和暖阳光站在这所遍地野兽脚踪的院子里时,他看到,因为他的错误而酿成的惨不忍睹的悲剧。
小姑姑也醒了,她睁开两只像铜扣子一样灿灿生辉的眼睛,装模作样地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又极其成熟地长叹一声。二奶奶被小姑姑的长叹震慑住了,她怔怔地望着女孩因为打哈欠和叹气刺激出来的泪水,好久不敢言语。
小姑姑说:“娘,给我穿衣裳吧。”
二奶奶拿起小姑姑的红色小棉袄,更加吃惊地看着平日总是赖着不起床而今日主动要求起床的女孩的脸。她的脸上蹙起几道皱纹,掉眉塌嘴,简直像一个小老太婆。二奶奶的心颤抖着,双手感到了红色小棉袄上扎人的寒冷。一股强劲的怜悯潮水在二奶奶心中冲激回荡,她呼着小姑姑的|乳名,嗓音紧张得犹如即断的琴弦:“香官……香官……等等……等娘给你把小棉袄烤烤热……”
小姑姑说:“不用了,不用烤,娘。”
二奶奶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不敢看女儿那张带着不祥的苍老颜色的脸庞,逃命般地跑到灶间,点起一把麦秸火,烘烤着女儿沈甸甸的棉衣。麦秸草燃烧时发出枪声般的爆响,小棉袄在跳动不安的火苗中翻卷着,犹如一面沉重的破烂旗帜,炽烈的火苗像寒冷的冰刺扎着二奶奶的手。易燃的麦秸火很快就熄灭了,一条条的灰白灰烬保持着麦秆草萎缩了的形状在做着毁灭前的扭曲,蓝色的草烟扑上屋脊,屋子里出现了小小的空气漩流。小姑姑在里间屋里呼唤了一声,把手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