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第七部)-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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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惠王微微皱眉,“请问先生,魏罃寝于何处?”
“天地我庐,何处不是寝处?”
“好!”惠王沉思良久,牙关一咬,“咚”一拳砸在腿上,“魏罃这就随先生出宫。”
“陛下——”惠王的话音尚未落地,毗人“扑通”一声跪下,号啕大哭。
“你你你……你这哭个什么呢?”惠王已站起来,不耐烦地看向毗人,有顷,摆手道,“是了是了,寡人晓得你是舍不下。好吧,你这也跟在后面。待寡人为鐻时,也好有个照应,有个观瞻。”言讫,拔腿即走。
“万万不可呀,陛下!”毗人扑前几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哈哈哈哈!”庄周望着这对君臣,听着二人煞是有趣的对话,长笑数声,大步远去。
“先生,等等我——”惠王急了,扬手大喊,拔腿就追。
不料,此时的毗人就如发疯一般,连小命也豁出去了,不顾一切地将惠王的两条粗腿死死抱住。
第三日头上,张仪再访惠施府,意外得知,相国和庄周一大早就外出赏游去了。张仪问明去处,驱车寻去,果在大梁城外郊野分界处的一个土坡下觅到一辆驷马轺车。车中空无一人,马已卸套,四马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上寻食,驭手蹲在地上,正眯缝两眼欣赏它们。
张仪无须多问,单看车篷即知是相府的,遂跳下车,自报家门。那驭手似是晓得他来,拱手还过礼,朝坡上略略一指,说主公在那里恭候呢。张仪大喜,拱手谢过,吩咐驭手也在此处牧马,撩起两腿健步登坡。
坡上并无一人。
张仪登上坡顶,极目望去,但见逢泽之水无边无际,清波荡漾,岸边百花竞艳,鸟语蝶飞,唯独不见人影。
张仪急走几步,换角度重新搜寻,终于看到坡下的水岸边有几棵柳树,树下似有人形,急急寻路近前,果是二人,各依树干,背山面水,无语而坐。
张仪直走过去,垂首拱手:“晚生张仪拜见二位先生。”
二人似是没听见,仍旧神情专注地凝视面前的浩渺水波。
张仪吸口长气,眼珠子一转,瞥见二人中间有棵树,刚好与惠子、庄子的两棵呈品字形,晓得是为他备下的,遂走过去,不客气地倚树坐定,但不是面水背山,而是背水面山,正对二人。
这种坐法显然不为赏景,亦不为冥想,一看就是论战架势。
惠施的眼睛眯开一道缝,斜他一下,微微拱手:“老朽恭候多时了。”指向庄周,“这位就是庄周,你不是说做梦都想拜见吗?”
“正是,”张仪改坐为跪,扑地拜叩,“先生在上,请受晚生张仪三拜!”
“呵呵呵,”庄周笑过几声,也睁开眼,“惠施说你舌功厉害,其他人也都这么说,庄周尚未领教,你这低头就拜却为哪般?是先礼后兵吗?”
“在先生面前,晚生不敢弄舌!晚生所以叩拜先生,是因为一篇妙文。”
“哦?”
“晚生在鬼谷之时,有缘得读先生论剑妙作,深为之迷。出谷之后,晚生以此文为锋,琅琊山上力克越王无疆,助楚灭越,成就出山首功。”
“哈哈哈哈!”庄周长笑数声,敛笑沉声,屈指数落道,“庄周论道之语,被你这般谬用,一可叹也。吴越之地,十万生灵,一朝葬送你手,二可叹也。以他人鲜血成就己功而不自省,三可叹也。有三叹而不自知,在庄周跟前夸功,四可叹也。”
张仪原想以此文为缘,以奉承引见,不料庄周并不承情,照头几斧劈下,斧斧见血,任凭他有过修炼,一时也是蒙了,尚余一拜三叩之礼未行呢,整个身体却似僵在那里,既拜不动,亦叩不下。场上尴尬气氛,犹如凝结。
惠施斜睨张仪,嘴角嚅动几下,似要说句什么,却又打住,眼睛眯起,视线移向湖面。
“多谢先生评判。”张仪总算回过神来,硬起头皮完成大礼,礼毕起身,小心翼翼地拍拍两手,拂袖坐下,拱手应道,“鬼谷之时,尝听恩师论起先生。承蒙上天所赐,晚生今朝有幸得遇先生,诚望先生不吝赐教。”
见张仪如此“谦卑”,庄周不好用强,语气有所缓和:“庄周一向独来独往,与世人无涉,你那恩师何以平白无故地议论起庄周来呢?”
“非平白无故,”张仪应道,“恩师是以先生论道之语,启迪我等徒子修身悟道。”
“你讲讲看,鬼谷老头子是如何引用在下之语启迪尔等的?”
“回先生的话,”见话投机了,张仪倾身应道,“听恩师说,有人曾问先生道在何处,先生以‘道在蝼蚁’‘道在稊(tí)稗’‘道在瓦甓’‘道在屎溺’应对,每况愈下,让人瞠目结舌。先生论道,用譬精准,开塞通窍,晚生大是叹服,每每思之,回味无穷呢。”
看到张仪愈加恭维,庄周微皱眉头:“听惠施说,你甚想见我。你来见我,难道就为说出这几句奉承话吗?”
“不不不,”张仪急了,“晚生此来,是向先生问道,还望先生指点迷津。”
“哈哈哈哈,”庄周长笑几声,“若为问道,你下山何为?听闻鬼谷子道行深厚,你舍近求远,岂不荒唐?”话锋一转,一字一顿,“可见,问道并非你心。”
“非也,”张仪沉声应对,“恩师有恩师之道,先生有先生之道。恩师之道晚生已有领略,先生之道,晚生却少有听闻,今朝有幸得遇先生,还望先生不吝赐教。”
“只怕你听闻我道,还得返回谷中,从鬼谷子重新修起。”
“这倒未必。”张仪微微一笑,甩几下袖子,做出论争架势,两手夸张地在耳朵上揉搓几下,拱手道,“晚生已洗耳矣,请先生赐教!”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为莫逆之交,子桑户死,孔子使子贡往吊。见孟子反、子琴张鼓琴操瑟,围尸唱咏,子贡愕然,责怪二人失礼,反遭二人嗤笑,回告孔子,孔子慨然叹道,‘彼,逍遥于游方之外,丘,拘泥于游方之内,内外不相及,丘却使你前往吊唁,何其浅陋呀。’你与我,亦为方里方外之人,内外既不相及,你这舍近求远,向庄周求道,岂不是荒唐吗?”
庄周出口讲出这个故事,显然是在告诉张仪,道不同不相为谋,大有话不投机半句多之意。
“谢先生教诲。”张仪听得明白,微微一笑,“晚生愚昧,敢问方里方外之别?”
“方外之人,一如那莫逆之三子,与天共生,与地同体,以生为附痈,以死为决溃,外托于万物,内忘其形体,彷徨于尘垢之外,逍遥于无为之境。方内之人,一如那孔丘,忧其心,劳其形,外逆于天,内逆于性,为其所不能为,行其所不能行,碌碌乎奔走列国,凄凄乎呼吁仁义,惶惶乎如丧家之犬,恓(xī)恓乎如漂泊之萍。”
“呵呵呵,”张仪连笑数声,“先生有所不知,仪既非孔丘,亦非彼三子。仪既能逍遥于方外,也可彷徨于方内,是一脚踏三江呢。”
“你呀,”庄周扫他一眼,重重摇头,“不过是一心想三江而已。想不是踏。天道阴阳,非阴即阳,非阳即阴。人道游方,非方里即方外,非方外即方里。你只有两只脚,如何就能踏三江呢?”
“这个,”张仪无话说了,咂吧几下嘴皮,“就算晚生踏在方里吧。若依先生之见,万事皆可无为而治。方今乱世,若是也以无为应之,岂不是战乱频频、永无宁日了吗?”
“哈哈哈哈,”庄周爆出几声长笑,转对惠施,“老惠子,听到了吧,这就是从鬼谷里走出来的大秦相国!”眯起眼睛,“据周所知,鬼谷子也算是方今世上的有道之人,竟然教出这等弟子,真正让人想不透呢。”言讫,动作夸张地连连摇头。
眼见辱及师门,张仪脸色红涨了,二目逼视,语调加重,不再具足恭敬心:“敢问庄先生,张仪错在何处?”
“你什么也没有错,不过是不知道而已。”庄周回转过来,二目如炬,嘴角溢出不可意会的哂笑。
鬼谷中从先生修道五年,吃过不知几多苦楚,竟被人判为不知道,一向好胜的张仪挂不住面皮,凝起眉头,嘴角撇出一声冷笑,声音寒冽:“晚生何处不知道,敬请先生详言!”
“知道之人,当顺天应命。”对张仪的态度变化,庄周似无所见,似无听闻,顾自侃侃而谈,“天性自然,命理无为。尔等鬼谷弟子,游走于列国,叫嚣于朝堂,离心朝野,拨弄是非,混淆黑白,挑动征伐,内不顾身家性命,逞口舌之能,外无视生命价值,逞兵器之恶,使原本病入膏肓的尘世雪上加霜,使原本昏黑的大地愈加昏黑,如此行事,可谓知道否?”
这些诛心之论若由鬼谷子说出,张仪或许出于师徒之礼,不敢强辩。但对于庄周,张仪原本只有恭敬,并无畏怵,这又被他逼到死角,只能操戈回击了。
“以先生之见,”张仪略略一顿,以退为进,“凡事皆可无为而治否?”
“天道无为。”
“人道呢?”
“天人为一,人道自也无为。”
“晚生不敢苟同。”张仪抓到机会了,微微拱手,侃侃言道,“人道若是无为,何人去尝百草?何人去种五谷?何人去服百兽?无人尝百草,何以祛病魔?无人种五谷,何以养生命?无人服百兽,何以得安宁?是以晚生以为,人道须是有为。无为只会养懒惰,尚食利,长此以往,民不得生,国不得治,天下不得安。”
“大谬特谬矣,”庄周连连摇头,苦笑一声,“无人尝百草,百草得全。无人种五谷,五谷得年。无人服百兽,百兽得安。”
“百草得全,人若生病呢?五谷得年,人若饥饿呢?百兽得安,人若虚弱呢?”
“天生万物,人为其一。你口口不离人,妄自尊大至极矣。即便如此,若是依你所言,尝百草之前,人岂不是病绝了?种五谷之前,人岂不是饿绝了?百兽得安之前,人岂不是让兽食绝了?其实不然,人修身悟真,相善万物,得养天年,恰是在尝百草、种五谷、训百兽之前。以鬼谷子修持,不该不知。”
“这……”张仪眼睛一眨巴,强自辩道,“上古之事,皆是推演,难成定论,我们还是解析眼前之事吧。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欲念横溢,诸雄争霸,群龙舞爪,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如此种种,皆为方今乱象。既为乱象,当有人治。天性存公,人性存私。若是天下人皆如先生,行无为之治,此等乱象何日方达尽头?”
“唉,”庄周长叹一声,“看来你是既不知何为无为,亦不知何为有为。无知而妄为,天下岂不悲夫?天地初成时,南海之帝为儵(shū),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儵与忽时常会聚于混沌之野,混沌也总是厚待二帝。儵与忽感念混沌帝之德,图谋报答,相议曰,‘人有七窍,方得视、听、食、息,混沌却无,我们何不帮它一把,为它凿上七窍。’二人说干即干,日凿一窍,待七窍凿成,混沌却死。”
混沌掌故为庄周信口编出,张仪从未听闻,自也无从考辨。胡作妄为之责,更令他牙寒齿冷,心里发揪。想到出山辰光,鬼谷先生对他与苏秦的切切期盼和谆谆教诲,张仪大是不服,内中五味杂陈,如翻江倒海般折腾一阵,拱手道:“谢先生教诲!虽然如此,晚生不以为解!”
“你有何解?”
“老子曰,出生入死。反言之,出死亦入生。得窍之前,混沌不死不生,是谓永生。得窍之后,混沌由永生入死。然而,道之理,即死即生,即生即死,混沌死后必得生,生后必得死,死生相继,亦为永生。同为永生,混沌何死?”
张仪由老子引句入手,辩出这个理来,倒让庄周不可小觑,冲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