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家-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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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碎裂成几截的拐杖,那是谢有盼兄弟二人用枣木亲手为他做的。在巨大的震惊里,谢有盼摸着拐杖头松软的衬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骤然袭来,令他在这寒冷的早晨噤若寒蝉。
“这是怎么了?父亲又被打倒了?运动这么快就到了农村?组织上不是接受了他的汇报,取消了他的留党查看么?公社党委不是否定了大队党委给父亲安的‘反动军阀’帽子么?他不是说自己的政治和思想问题、包括历史问题都已经‘清’了么?怎么还是打倒了?‘破四旧’难道这么快就已经破到了乡村?母亲呢?她怎么会定成了恶霸?他们都到哪里去了……”
谢有盼扔下包袱,也顾不上可怜的五根子了,他发疯般地冲出门外,寻着地上凌乱的脚印,向着村西头的水利工地跑去。跑了三里地的样子,他就听到那边人山人海的沸腾。绕过一个高坡,在水利工地那一片盆地般的空地上,他看到红旗招展,人声鼎沸,足有上万人堆在一处,围着一个高台,他们动作整齐地挥舞着胳膊,呼声震天。
“打倒反动军阀老旦!”
“打倒资产阶级的走狗老旦!”
“向反革命分子老旦讨还血债!”
高台上十几个人都跪在前面,五花大绑,脖子上挂了不知是什么物件,使他们的头不得不低下来。后面是一排持枪的民兵,杀气腾腾地把枪口指向这十几个人。谢有盼把眼睛眯成一条小线,在那十几个人里寻找着父亲的身影。那个矮个子的是鳖怪,那个瘦骨嶙峋的好像是老富农谢三叔叔,那个头发稀少的是郭平原书记……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父母,他们紧挨着,父亲的右臂和母亲的左臂捆在一起,一块巨大的木牌子挂在二人的脖颈上,即便这么远,谢有盼仍然可以看清上面的大字:低头认罪!
谢有盼看着这噩梦般的场景,一时慌了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怎么办?”
谢有盼几乎要窒息了。躲在这里看着父母挨整?冲过去扶起父母来一起挨整?还是冲上前去阻止对父亲的批斗?好像哪一种方式都不合适。看这个架势,公社是要把父亲彻底往阶级敌人的角色上去整,自己如何能够抗衡这股巨大的力量?大学刚上了两年,辛辛苦苦成就的地位已经被新的浪潮冲垮,怎么能够影响到这疯狂的家乡?保全荣誉已经不用想了,如何才能保全父母的生命安全?谢有盼坐在地上,两只手死死地抓着身下的冰雪,终于慢慢冷静了下来。
“……对待敌人,要有灵活的对策和章法……并非针锋相对才是唯一的办法……”
他突然想起了高中班主任白希的话,一些火花在他的脑海中燃烧起来。他腾地站起身来,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出了塑料皮包着的学生证和毛主席语录。他注视着这两个小本子,仿佛看见了自己蕴含的力量,他坚定的目光又转向下面那片疯狂的地方,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设计刺杀!”谢有盼喃喃地说。
他朝人群跑去,步子像练操一样正规,没多久就跑到了。外围的民兵警觉地看着他,几个端着枪的走了过来。谢有盼一边跑,一边举起两个红本子,左手是毛主席语录,右手是北京法律学院学生证。他对着人群大喊道:
“让路!给坚定的无产阶级新青年、毛主席忠实的大学生谢有盼让路,我是专程来参加批判大会的!”
谢有盼的义正词严将革命群众们怔住了。溜边儿走的有板子村的乡亲,拿着小旗在那里瞎糊弄,看见这后生毫不畏惧地走过来,惊讶之余,人们不禁感慨了:龙生龙种,这孩子不比他爹差,要论心胆,可能还在老旦之上哩!
“谢有盼?原来是你!太好了,带他上来!让他们一家三口大反动派,大走资派,在咱们三社七村的革命群众面前,一起低头认罪,交代他们的反革命历史罪行,交代他们的通敌头尾,带上来,把他们捆在一起!让他们对无产阶级革命者们彻底坦白!”
谢有盼抬头望向高台,这个声音好熟悉,阳光刚好从高台上面压下来,晃得他只能看见几个人影。几个民兵过来要押他,谢有盼奋力挣开了,他对着这些人举起了毛主席语录和学生证。两个崭新的红本子着实让人们感到惊慌,毛主席语录大家都认得,但乡亲们手中的都是最普通的那种,从没见过这么精美的。那册子烫金的塑料发出亮红的光芒,周围的纸边儿也烫着金,它举在谢有盼坚定的手里,仿佛就是一个力量的象征,令这些热血沸腾的革命者们不由得后退了。谢有盼右手的本子谁都没见过,认识字的也不知道这个北京法律学院是个啥衙门儿,不会是首都的革命组织吧?
谢有盼在两个本子的威力下,慢慢登上了高台。台上坐着的和跪着的人都目瞪口呆,整个会场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瞪大眼睛望着这个威风凛凛的年轻人,举着两个小本子,用超乎寻常的稳重步伐走上高台,站在了万人面前。老旦和翠儿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在人群里钻将进来,心简直揪成了一团。这不是自投罗网么?这个傻小子!你还要不要命了?老旦撑了一上午的悍气骤然消散,眼泪不争气地上来了。翠儿早已无法承受眼前的惊吓,看见儿子来了,竟然放声大哭了。在他们身边跪着的是郭平原,半边脸肿得像是个大茄子。沉重的木牌把他的头深深地拉向台面,上面写着“走资产阶级路线的当权派!”他原本没有几根毛的头顶像是被人放了一把火,烧得焦黑透亮,连眉毛都捎带了进去。鳖怪等人排在老旦的另一边,牌子上写着不同的字。谢有盼只看了父母一眼,就转身向着台下人们大喊道:
“革命群众们!请听我说!我!谢有盼!原本是反动军阀、反革命分子老旦的儿子。自打出生在这个家庭,我就生活在他的反动阴影之下,终日不得翻身!可我没有屈服,没有怯懦,天天想着与这个反动家庭决裂,天天想着脱胎换骨,到毛主席身边去锻炼翅膀!那个时候反革命分子老旦既是反动军阀,又是当权派!我忍气吞声,度日如年啊,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伺机逃离苦海。党和毛主席给我指引着方向,四年前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我谢有盼头悬梁、锥刺骨,闻鸡起舞,卧薪尝胆,终于去到了北京,见到了曾经在毛主席身边工作过的众多革命前辈们,尤其是中央文革小组的领导们。他们指示我要坚决和自己的反动家庭做最为彻底的斗争,并指派我回来,让反革命分子老旦知道,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青年,是可以大义灭亲的!”
谢有盼一口字正腔圆、咬文嚼字的普通话,大大镇住了在场的人们。当听到他见到了不少曾经在毛主席身边工作过的革命前辈时,台上所有的人都坐不住了,哗啦一声全站了起来。谢有盼俨然像一个毛主席派回来的革命青年,在高台上抑扬顿挫地列举着他父亲的种种罪状,话语中还仿佛带来了北京的某些革命组织的指示。台上的公社领导和大队领导们面面相觑,拿不准谢有盼的做派是真是假,但是从台下人欣赏和信服的眼神看,他们已经被这个后生子彻底打动了。
“我们的首都北京已经掀起了波澜壮阔的革命运动,革命的热潮即将席卷整个中华大地!毛主席号召我们进行全国大串联,我们这些毛主席身边的好学生,肩负着他老人家的重托,把革命的火炬传向中国每一个角落。我们公社也不例外!打倒反革命老旦和资产阶级反动权威郭平原等人,只是我们革命工作的第一步,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没有人敢不喊这句话。
“打倒反革命分子老旦!”
“打倒我爹!”
几乎所有人都跟着谢有盼高呼了。公社领导听着谢有盼传递的北京来的革命指示,竟有点胆战心惊了。刚才怒斥谢有盼的夺权者谢国崖,已经蔫蔫地躲在了一边,跟着谢有盼的口号高呼着。老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自己的儿子么?这是那个带着自己全部的希望,到北京城去念大学的儿子么?这还是那个拿到通知书后从车站奔跑十几里地回家报喜的有盼儿么?上苍啊,这是怎么回事啊?惊愕、愤怒、恐惧交织在一起,老旦感到一阵被抽干鲜血般的冰冷刺骨。
“低头认罪!向全体公社革命群众低头认罪!”
谢有盼号叫着,猛地把老旦的头按将下去,狠狠地撞在了木板上,再踏上一只脚上去。四周突然鸦雀无声了,人们惊讶地看着这个革命青年用如此的方式批斗自己的父亲,后背都一阵发麻。
“你说,你杀害了多少解放军战士……”说罢,谢有盼对着父亲的脸就是一记耳光。
“我日你妈!”老旦勃然大怒,一口带血的吐沫吐向了儿子。
“你还敢骂人?”说罢,谢有盼对着父亲又是一记耳光。
因为谢有盼的大义灭亲,公社的革命委员会决定让他把老旦夫妇带回家去,日夜对他们进行严厉的声讨,让他在革命的儿子面前交待罪行。谢有盼揪着父母,带着几百人一路高呼地回了家。
众人终于离去了,不少村民用鄙视的眼光看着谢有盼。谢有盼不为所动,狠狠地关上了门。
一进到屋里,谢有盼立刻把跪在地上的父母搀起来松了绑,刚把昏过去的母亲放在炕上,老旦的一个耳光就扇了过来,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把谢有盼打得扑倒在地,脸上像是挨了一记铁锤。
“日你妈的!俺怎么样养下你这么个畜生!早知道今天,老子当年就不会做下你,即便做了,回来的时候也一把掐死你……”老旦吐出一口鲜血,恶狠狠道。
“爹!”谢有盼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爹!儿子不孝,只能用这样的办法保全你们,他们会把你们整死的,儿子动手打了你,可我不打你,别人下手会更狠。我动了手,别人本来就忌讳我从北京回来的,就不敢再拿你们怎么样!儿子每打你一下,心都跟刀割似的,爹,儿子不孝,没有更好的办法,你打我吧……我打你多重,你就加倍还回来,儿子都受着……儿子一定要让你们活下去,看着我有能力来保护你们,儿子心里发着毒誓,除非我死了,否则一定要让你们度过这场劫难!”
老旦高举着右手惊呆了。儿子竟然是在给全体造反派演了一出冤打黄盖!那发狠的劲头连自己都蒙了过去,真是今非昔比了!老旦迟疑片刻,低下头去,托起谢有盼的脸,抚摸着那张被自己打得红肿的脸,心中翻江倒海。良久,他猛地用单臂紧紧抱住儿子的头,放声大哭。
“有盼儿啊……爹委屈你了……可爹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啊……爹都不想活了……爹打了半辈子仗……就想过个安生……你哥已经没了……要不是惦记着你,要不是护着你娘,俺早就不想活了……他们天天往死里整俺们啊……”
“爹啊,你不能啊……你枪林弹雨都过来了,还怕这些王八蛋的唾沫么?还怕他们这点子猪狗手段么?儿子打你,你就记着俺是在打自己,就像俺小时候拿小棍儿打你玩,你别往心里去……不管怎么样,俺永远是你和娘的儿子,哥哥不在了,还有俺……你永远是俺的英雄爹……”
父子二人抱头痛哭着,却又怕邻居听见而不敢放声。翠儿这时悠悠地醒来了,看见父子二人在那里抱着哭,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