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惊奇-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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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不说。
须臾之间,天大明了。只见昨晚同席这干人有几个走来道:“昨夜死尸在那
里?原来有这样异事。”刘氏子且把被遮着女人,问道:“有何异事?”那些人
道:“原来昨夜邻人王氏之女嫁人,梳壮已毕,正要上轿,猛然急心疼死了。未
及殡殓,只听得一声雷响,不见了尸首,至今无寻处。昨夜兄背来死尸,敢怕就
是?”刘氏子大笑道:“我背来是活人,何曾是死尸!”众人道:“又来调喉!”
刘氏子扯开被与众人看时,果然是一个活人。众人道:“又来奇怪!”因问道:
“小姐子谁氏之家?”那女子见人多了,便说出话来,道:“奴是此间王家女。
因昨夜一个头晕,跌倒在地,不知何缘在此?”刘氏子又大笑道:“我昨夜原说
道是吾妻,今说将来,便是我昔年求聘的了。我何曾吊谎?”众人都笑将起来道:
“想是前世姻缘,我等当为撮合。”
此话传闻出去,不多时王氏父母都来了,看见女儿是活的,又惊又喜。那女
儿晓得就是前日求亲的刘生,便对父母说道:“儿身已死,还魂转来,却遇刘生。
昨夜虽然是个死尸,已与他同寝半夜,也难另嫁别人了,爹妈做主则个。”众人
都撺掇道:“此是天意,不可有违!”王氏父母遂把女儿招了刘氏子为婿,后来
偕老。可见天意有定,如此作合。倘若这夜不是暴死、大雷,王氏女已是别家媳
妇了。又非刘氏子试胆作戏,就是因雷失尸,也有何涉?只因是夙世前缘,故此
奇奇怪怪,颠之倒之,有此等异事。
这是个父母不肯许的,又有一个父母许了又悔的,也弄得死了活转来。一念
坚贞,终成夫妇。留下一段佳话,名曰《秋千会记》。正是: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贞心不寐,死后重谐。
这本话乃是元朝大德年间的事。那朝有个宣徽院使叫做孛罗,是个色目人,
乃故相齐国公之子。生在自门,穷极富贵,第宅宏丽,莫与为比。却又读书能文,
敬礼贤士,一时公卿间,多称诵他好处。他家住在海子桥西,与佥判奄都刺、经
历东平王荣甫三家相联,通家往来。宣徽私居后,有花园一所,名曰杏园,取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之意。那杏园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诸
贵人家所不能仰望。每年春,宣徽诸妹诸女,邀院判、经历两家宅眷,于园中设
秋千之戏,盛陈饮宴,欢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设宴还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后方
罢,谓之“秋千会”。
于时有个枢密院同佥帖木儿不花的公子,叫做拜住,骑马在花园墙外走过。
只闻得墙内笑声,在马上欠身一望,正见墙内秋千竞就,欢哄方浓。遥望诸女,
都是绝色。拜住勒住了马,潜身在柳阴中,恣意偷觑,不觉多时。那管门的老园
公听见墙外有马铃响,走出来看,只见有一个骑马郎君呆呆地对墙里觑着。园公
认得是同佥公子,走报宣徽,宣徽急叫人赶出来。那拜住才撞见园公时,晓得有
人知觉,恐怕不雅,已自打上了一鞭,去得远了。
拜住归家来,对着母夸说此事,盛道宣徽诸女个个绝色。母亲解意,便道:
“你我正是门当户对,只消遣媒求亲,自然应允,何必望空羡慕?”就央个媒婆
到宣徽家来说亲。宣微笑道:“莫非是前日骑马看秋千的?吾正要择婿,教他到
吾家来看看。才貌若果好,便当许亲。”媒婆归报同佥,同佥大喜,便叫拜住盛
饰仪服,到宣徽家来。
宣徽相见已毕,看他丰神俊美,心里已有几分喜欢。但未知内蕴才学如何,
思量试他,遂对拜住道:“足下喜看秋千,何不以此为题,赋《菩萨蛮》一调?
老夫要请教则个。”拜住请笔砚出来,一挥而就。词曰:
红绳画板柔荑指,东风燕子双双起。夸俊要争高,更将裙系牢。牙床和困睡,
一任金钗坠。推枕起来迟,纱窗月上时。
宣徽见他才思敏捷,韵句铿锵,心下大喜,分付安排盛席款待。筵席完备,
待拜住以子侄之礼,送他侧首坐下,自己坐了主席。饮酒中间,宣徽想道:“适
间咏秋千词,虽是流丽,或者是那日看过秋千,便已有此题咏,今日偶合着题目
的。不然如何恁般来得快?真个六步之才也不过如此。待我再试他一试看。”恰
好听得树上黄莺巧啭,就对拜住道:“老夫再欲求教,将《满江红》调赋《莺》
一首。望不吝珠玉,意下如何?”拜住领命,即席赋成,拂拭剡藤,挥洒晋字,
呈上宣徽,词曰:
嫩日舒晴,韶光艳,碧天新霁。正桃腮半吐,莺声初试。孤枕乍闻弦索悄,
曲屏时听笙簧细。爱绵蛮柔舌韵东风,愈娇媚。幽梦醒,闲愁泥。残杏褪,重门
闭。巧音芳韵,十分流丽。入柳穿花来又去,欲求好友真无计。望上林,何日得
双栖?心迢递。
宣徽看见词翰两工,心下已喜,及读到未句,晓得是见景生情,暗藏着求婚
之意。不觉拍案大叫道:“好佳作!真吾婿也!老夫第三夫人有个小女,名唤速
哥失里,堪配君子。待老夫唤出相见则个。”就传云板,请三夫人与小姐上堂。
当下拜住见了岳母,又与小姐速哥失里相见了,正是秋千会里女伴中最绝色者。
拜住不敢十分抬头,已自看得较切,不比前日墙外影响,心中喜乐不可名状。相
见罢,夫人同小姐回步。却说内宅女眷,闻得堂上请夫人、小姐时,晓得是看中
了女婿。别位小姐都在门背后缝里张着,看见拜住一表非俗,个个称羡。见速哥
失里进来,私下与他称喜道:“可谓门阑多喜气,女婿近乘龙也。”合家赞美不
置。
拜住辞谢了宣徽,回到家中,与父母说知,就择吉日行聘。礼物之多,词翰
之雅,喧传都下,以为盛事。谁知好事多磨,风云不测,台谏官员看见同佥富贵
豪宕,上本参论他赃私。奉圣旨发下西台御史勘问,免不得收下监中。那同佥是
个受用的人,怎吃得牢狱之苦?不多几日生起病来。元来元朝大臣在狱有病,例
许题请释放。同佥幸得脱狱,归家调治,却病得重了,百药无效,不上十日,呜
呼哀哉,举家号痛。谁知这病是惹的牢瘟,同佥既死,阖门染了此症,没几日就
断送一个,一月之内弄个尽绝,止剩得拜住一个不死。却又被西台追赃入官,家
业不勾赔偿,真个转眼间冰消瓦解,家破人亡。
宣徽好生不忍,心里要收留拜住回家成亲,教他读书,以图出身。与三夫人
商议,那三夫人是个女流之辈,只晓得炎凉世态,那里管甚么大道理?心里佛然
不悦。元来宣徽别房虽多,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宠爱的,家里事务都是他主持。所
以前日看上拜住,就只把他的女儿许了,也是好胜处。今日见别人的女儿,多与
了富贵之家,反是他女婿家里凋弊了,好生不伏气,一心要悔这头亲事,便与女
儿速哥失里说知。速哥失里不肯,哭谏母亲道:“结亲结义,一与定盟,终不可
改。儿见诸姊妹家荣盛,心里岂不羡慕?但寸丝为定,鬼神难欺。岂可因他贫贱,
便想悔赖前言?非人所为。儿誓死不敢从命!”宣徽虽也道女儿之言有理,怎当
得三夫人撒娇撒痴,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转来,那里管女儿肯不肯,别许了平章阔
阔出之子僧家奴。拜住虽然闻得这事,心中懊恼,自知失势,不敢相争。
那平章家择日下聘,比前番同佥之礼更觉隆盛。三夫人道:“争得气来,心
下方才快活。”只见平章家,拣下吉期,花轿到门。速哥失里不肯上轿,众夫人,
众妹妹各来相劝。速哥失里大哭一场,含着眼泪,勉强上轿。到得平章家里,傧
相念了诗赋,启请新人出轿。伴娘开帘,等待再三,不见抬身。攒头轿内看时,
叫声:“苦也!”元来速哥失里在轿中偷解缠脚纱带,缢颈而死,已此绝气了。
慌忙报与平章,连平章没做道理处,叫人去报宣徽。那三夫人见说,儿天儿地哭
将起来,急忙叫人追轿回来,急解脚缠,将姜汤灌下去,牙关紧闭,眼见得不醒。
三夫人哭得昏晕了数次,无可奈何,只得买了一副重价的棺木,尽将平日房奁首
饰珠玉及两夫家聘物,尽情纳在棺内入殓,将棺木暂寄清安寺中。
且说拜住在家,闻得此变,情知小姐为彼而死。晓得柩寄清安寺中,要去哭
他一番。是夜来到寺中,见了棺柩,不觉伤心,抚膺大恸,真是哭得三生诸佛都
垂泪,满房禅侣尽长吁。哭罢,将双手扣棺道:“小姐阴灵不远,拜住在此。”
只听得棺内低低应道:“快开了棺,我已活了。”拜住听得明白,欲要开时,将
棺木四周一看,漆钉牢固,难以动手。乃对本房主僧说道:“棺中小姐,元是我
妻屈死。今棺中说道已活,我欲开棺,独自一人难以着力,须求师父们帮助。”
僧道:“此宣徽院小姐之棺,谁敢私开?开棺者须有罪。”拜住道:“开棺之罪,
我一力当之,不致相累,况且暮夜无人知觉。若小姐果活了,放了出来,棺中所
有,当与师辈共分。若是不活,也等我见他一面,仍旧盖上,谁人知道?”那些
僧人见说共分所有,他晓得棺中随殓之物甚厚,也起了利心;亦且拜住兴头时与
这些僧人也是门徒施主,不好违拗。便将一把斧头,把棺盖撬将开来。只见划然
一声,棺盖开处,速哥失里便在棺内坐了起来。见了拜住,彼此喜极。拜住便说
道:“小姐再生之庆,果是真数,也亏得寺僧助力开棺。”小姐便脱下手上金钏
一对及头上首饰一半,谢了僧人,剩下的还直数万两。拜住与小姐商议道:“本
该报宣徽得知,只是恐怕有变。而今身边有财物,不如瞒着远去,只央寺僧买些
漆来,把棺木仍旧漆好,不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此为上策。”寺僧受了重
贿,无有不依,照旧把棺木漆得光净牢固,并不露一些风声。拜住遂挈了速哥失
里,走到上都寻房居住。那时身边丰厚,拜住又寻了一馆,教着蒙古生数人,复
有月俸,家道从容,尽可过日。夫妻两个,你恩我爱,不觉已过一年。也无人晓
得他的事,也无人晓得甚么宣徽之女,同佥之子。
却说宣徽自丧女后,心下不快,也不去问拜住下落。好些时不见了他,只说
是流离颠沛,连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来,拜宣徽做开平尹,宣徽带了家眷
赴任。那府中事体烦杂,宣徽要请一个馆客做记室,代笔札之劳。争奈上都是个
极北夷方,那里寻得个儒生出来?访有多日,有人对宣徽道:“近有个士人,自
大都挈家寓此,也是个色目人,设帐民间,极有学问。府君若要觅西宾,只有此
人可以充得。”宣徽大喜,差个人拿帖去,快请了来。拜住看见了名帖,心知正
是宣徽。忙对小姐说知了,穿着整齐,前来相见,宣徽看见,认得是拜住,吃了
一惊,想道:“我几时不见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济楚,容色充盛
如此?”不觉追念女儿,有些伤感起来。便对拜住道:“昔年有负足下,反累爱
女身亡,惭恨无极!今足下何因在此?曾有亲事未曾?”拜住道:“重蒙垂念,
足见厚情。小婿不敢相瞒,令爱不亡,见同在此。”宣徽大惊道:“那有此话!
小女当日自缢,今尸棺见寄清安寺中,那得有个活的在此间?”拜住道:“令爱
小姐与小婿实是夙缘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