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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初刻拍案惊奇-第19部分

小说: 初刻拍案惊奇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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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儿,‘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苏州到南京不上六七站路,许多
客人往往来来,当初你父亲、你叔叔都是走熟的路,你也是悔气,偶然撞这两遭
盗。难道他们专守着你一个,遭遭打劫不成?占卜既好,只索放心前去。”王生
依言,仍旧打点动身。也是他前数注定,合当如此。正是:
箧底东西命里财,皆由鬼使共神差。
强徒不是无因至,巧弄他们送福来。
王生行了两日,又到扬子江中。此日一帆顺风,真个两岸万山如走马,直抵
龙江关口。然后天晚,上岸不及了,打点湾船。他每是惊弹的鸟,傍着一只巡哨
号船边拴好了船,自道万分无事,安心歇宿。到得三更,只听一声锣响,火把齐
明,睡梦里惊醒。急睁眼时,又是一伙强人,跳将过来,照前搬个磬尽。看自己
船时,不在原泊处所,已移在大江阔处来了。火中仔细看他们抢掳,认得就是前
两番之人。王生硬着胆,扯住前日还他包裹这个长大的强盗,跪下道:“大王!
小人只求一死!”大王道:“我等誓不伤人性命,你去罢了,如何反来歪缠?”
王生哭道:“大王不知,小人幼无父母,全亏得婶娘重托,出来为商。刚出来得
三次,恰是前世欠下大王的,三次都撞着大王夺了去,叫我何面目见婶娘?也那
里得许多银子还他?就是大王不杀我时,也要跳在江中死了,决难回去再见恩婶
之面了。”说得伤心,大哭不住。那大王是个有义气的,觉得可怜。他便道:
“我也不杀你,银子也还你不成,我有道理。我昨晚劫得一只客船,不想都是打
捆的苎麻,且是不少,我要他没用,我取了你银子,把这些与你做本钱去,也勾
相当了。”王生出于望外,称谢不尽。那伙人便把苎麻乱抛过船来,王生与船家
慌忙并叠,不及细看,约莫有二三百捆之数。强盗抛完了苎麻,已自胡哨一声,
转船去了。船家认着江中小港门,依旧把船移进宿了。
候天大明。王生道:“这也是有人心的强盗,料道这些苎麻也有差不多千金
了。他也是劫了去不好发脱,故此与我。我如今就是这样发行去卖,有人认出,
反为不美,不如且载回家,打过了捆,改了样式,再去别处货卖么!”仍旧把船
开江,下水船快,不多时,到了京口闸,一路到家。
见过婶婶,又把上项事一一说了。杨氏道:“虽没了银子,换了偌多苎麻来,
也不为大亏。”便打开一捆来看,只见一层一层。解到里边,捆心中一块硬的,
缠束甚紧。细细解开,乃是几层绵纸,包着成锭的白金。随开第二捆,捆捆皆同。
一船苎麻,共有五千两有余。乃是久惯大客商,江行防盗,假意货苎麻,暗藏在
捆内,瞒人眼目的。谁知被强盗不问好歹劫来,今日却富了王生。那时杨氏与王
生叫声:“惭愧!”虽然受两三番惊恐,却平白地得此横财,比本钱加倍了,不
胜之喜。自此以后,出去营运,遭遭顺利。不上数年,遂成大富之家。这个虽是
王生之福,却是难得这大王一点慈心。可见强盗中未尝没有好人。
如今再说一个,也是苏州人,只因无心之中,结得一个好汉,后来以此起家,
又得夫妻重会。有诗为证:
说时侠气凌霄汉,听罢奇文冠古今。
若得世人皆仗义,贪泉自可表清心。
却说景泰年间,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商民,复姓欧阳,妈妈是本府崇明县曾氏,
生下一女一儿。儿年十六岁,未婚。那女儿二十岁了,虽是小户人家,到也生得
有些姿色,就赘本村陈大郎为婿,家道不富不贫,在门前开小小的一爿杂货店铺,
往来交易,陈大郎和小勇两人管理。他们翁婿夫妻郎舅之间,你敬我爱,做生意
过日。
忽遇寒冬天道,陈大郎往苏州置些货物,在街上行走,只见纷纷洋洋,下着
国家祥瑞。古人有诗说得好,道是:
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
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那陈大郎冒雪而行,正要寻一个酒店暖寒,忽见远远地一个人走将来,你道
是怎生模样?但见:
身上紧穿着一领青服,腰间暗悬着一把钢刀。形状带些威雄,面孔更无细肉。
两颊无非“不亦悦”,遍身都是“德輶如”。
那个人生得身长七尺,膀阔三停。大大一个面庞,大半被长须遮了。可煞作
怪,没有须的所在,又多有毛,长寸许,剩却眼睛外,把一个嘴脸遮得缝地也无
了。正合着古人笑话:“髭髯不仁,侵扰乎其旁而不已,于是面之所余无几。”
陈大郎见了,吃了一惊,心中想道:“这人好生古怪!只不知吃饭时如何处置这
些胡须,露得个口出来?”又想道:“我有道理,拼得费钱把银子,请他到酒店
中一坐,便看出他的行动来了。”他也只是见他异样,耍作个耍,连忙躬身向前
唱喏,那人还礼不迭。陈大郎道:“小可欲邀老丈酒楼小叙一杯。”那人是个远
来的,况兼落雪天气,又饥又寒,听见说了,喜逐颜开。连忙道:“素昧平生,
何劳厚意!”陈大郎捣个鬼道:“小可见老丈骨格非凡,必是豪杰,敢扳一话。”
那人道:“却是不当。”口里如此说,却不推辞。两人一同上酒楼来。
陈大郎便问酒保打了几角酒,回了一腿羊肉,又摆上些鸡鱼肉菜之类。陈大
郎正要看他动口,就举杯来相劝。只见那人接了酒盏放在桌上,向衣袖取出一对
小小的银紥钩来,挂在两耳,将须毛分开紥起,拔刀切肉,恣其饮啖。又嫌杯小,
问酒保讨个大碗,连吃了几壶,然后讨饭。饭到,又吃了十来碗。陈大郎看得呆
了。那人起身拱手道:“多谢兄长厚情,愿闻姓名乡贯。”陈大郎道:“在下姓
陈名某,本府吴江县人。”那人一一记了。陈大郎也求他姓名,他不肯还个明白,
只说:“我姓乌,浙江人。他日兄长有事到敝省,或者可以相会。承兄盛德,必
当奉报,不敢有忘。”陈大郎连称不敢。当下算还酒钱,那人千恩万谢,出门作
别自去了。陈大郎也只道是偶然的说话,那里认真?归来对家中人说了,也有信
他的,也有疑他说谎的,俱各笑了一场。不在话下。
又过了两年有余。陈大郎只为做亲了数年,并不曾生得男女,夫妻两个发心,
要往南海普陀落伽山观音大士处烧香求子,尚在商量未决。忽一日,欧公有事出
去了,只见外边有一个人走进来叫道:“老欧在家么?”陈大郎慌忙出来答应,
却是崇明县的褚敬桥。施礼罢,便问:“令岳在家否?”陈大郎道:“少出。”
褚敬桥道:“令亲外太妈陆氏身体违和,特地叫我寄信,请你令岳母相伴几时。”
大郎闻言,便进来说与曾氏知道。曾氏道:“我去便要去,只是你岳父不在,眼
下不得脱身。”便叫过女儿、儿子来,分付道:“外婆有病。你每姊弟两人,可
到崇明去伏侍几日。待你父亲归家,我就来换你们便了。”当下商议己定,便留
褚敬桥吃了午饭,央他先去回复。又过了两日,姊弟二人收拾停当,叫下一只
船起行。那曾氏又分付道:“与我上复外婆,须要宽心调理。可说我也就要来
的。虽则不多日路,你两人年小,各要小心。”二人领喏,自望崇明去了。只因
此一去,有分教:
绿林此日逢娇冶,红粉从今遇险危。
却说陈大郎自从妻、舅去后十日有余,欧公已自归来,只见崇明又央人寄信
来,说道:“前日褚敬桥回复道叫外甥们就来,如何至今不见?”那欧公夫妻和
陈大郎,都吃了一大惊。便道:“去已十日了,怎说不见?”寄信的道:“何曾
见半个影来?你令岳母倒也好了,只是令爱、令郎是甚缘故?”陈大郎忙去寻那
载去的船家问他,船家道:“到了海滩边,船进去不得,你家小官人与小娘子说
道:‘上岸去,路不多远,我们认得的,你自去罢。’此时天色将晚,两个急急
走了去,我自摇船回了,如何不见?”那欧公急得无计可施,便对妈妈道:“我
在此看家,你可同女婿探望丈母,就访访消息归来。”他每两个心中慌忙无措,
听得说了,便一刻也迟不得,急忙备了行李,雇了船只。第二日早早到了崇明,
相见了陆氏妈妈,问起缘由,方知病体已渐痊可,只是外甥儿女毫不知些踪迹。
那曾氏便是“心肝肉”的放声大哭起来。陆氏及邻舍妇女们惊来问信的,也不知
陪了多少眼泪。
陈大郎是个性急的人,敲台拍凳的怒道:“我晓得,都是那褚敬桥寄甚么鸟
信!是他趁伙打劫,用计拐去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忿气走到褚家。那褚敬
桥还不知甚么缘由,劈面撞着,正要问个来历,被他劈胸揪住,喊道:“还我人
来!还我人来!”就要扯他到官。此时已闹动街访人,齐拥来看。那褚敬桥面如
土色,嚷道:“有何得罪,也须说个明白!”大郎道:“你还要白赖!我好好的
在家里,你寄甚么信,把我妻子、舅子拐在那里去了?”褚敬桥拍着胸膛道:
“真是冤天屈地,要好成歉。吾好意为你寄信,你妻子自不曾到,今日这话,却
不知祸从天上来!”大郎道:“我妻、舅已自来十日了,怎不见到?”敬桥道:
“可又来!我到你家寄信时,今日算来十二日了。次日傍晚到得这里以后,并不
曾出门。此时你妻、舅还在家未动身哩!我在何时拐骗?如今四邻八舍都是证见,
若是我十日内曾出门到那里,这便都算是我的缘故。”众人都道:“那有这事!
这不撞着拐子,就撞着强盗了。不可冤屈了平人!”
陈大郎情知不关他事,只得放了手,忍气吞声跑回曾家。就在崇明县进了状
词;又到苏州府进了状词,批发本县捕衙缉访。又各处粉墙上贴了招子,许出赏
银二十两。又寻着原载去的船家,也拉他到巡捕处,讨了个保,押出挨查。仍旧
到崇明与曾氏共住二十余日,并无消息。不觉的残冬将尽,新岁又来,两人只得
回到家中。欧公已知上项事了,三人哭做一堆,自不必说。别人家多欢欢喜喜过
年,独有他家烦烦恼恼。
一个正月,又匆匆的过了,不觉又是二月初头,依先没有一些影响。陈大郎
猛然想着道:“去年要到普陀进香,只为要求儿女,如今不想连儿女的母亲都不
见了,我直如此命蹇!今月十九日呈观音菩萨生日,何不到彼进香还愿?一来祈
求的观音报应;二来看些浙江景致,消遣闷怀,就便做些买卖。”算计已定,对
丈人说过,托店铺与他管了。收拾行李,取路望杭州来。过了杭州钱塘江,下了
海船,到普陀上岸。三步一拜,拜到大士殿前。焚香顶礼已过,就将分离之事通
诚了一番,重复叩头道:“弟子虔诚拜祷,伏望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广大
灵感,使夫妻再得相见!”拜罢下船,就泊在岩边宿歇。睡梦中见观音菩萨口授
四句诗道:
合浦珠还自有时,惊危目下且安之。
姑苏一饭酬须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陈大郎飒然惊觉,一字不忘。他虽不甚精通文理,这几句却也解得。叹口气
道:“菩萨果然灵感!依他说话,相逢似有可望。但只看如此光景,那得能勾?”
心下悒怏,那一饭的事,早已不记得了。
清早起来,开船归家。行不得数里,海面忽地起一阵飓风,吹得天昏地暗,
连东西南北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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