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三部曲-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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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学校里,我的小叔是“自毁前程”这个词的活标本。算了,算了。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不提也罢了。我只能说,过去的小叔,不是现在这样的。也并不是多久以前的过去,十年前吧。那时候我上初中,郑东霓上高中,小叔是郑东霓她们班的语文老师。十年前的龙城一中,有谁不知道,郑鸿老师是多少高中女生的偶像。每年开学,郑鸿分到哪个班教语文,哪个班的学生就像是过节一样。郑鸿老师并不是什么英俊的男人,中等身材,长得也大众,而且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十年前的人穿着打扮,怎么说也是比较土气。可是,用郑东霓的话说:“小叔一站在讲台上,整个人会发光。”
这句话,我信,并且我明白这是在说什么。
那个狭窄的讲台上,就像有一道炫目的追光。黯淡了所有讲台下面的学生的脸和眼神。我们的小叔就在这错觉般的闪亮中,判若两人,化腐朽为神奇。他口才其实好得很,滔滔不绝,给很多孩子们打开一扇从未曾开启的门,并且懂得在合适的时候开一个合适的玩笑。他会在某篇课文的小角落里,意想不到地,联想起一些有关于文学,有关于历史的掌故。语文课本就这样,在小叔的手里变得鲜活,有了生命。哪怕就是讲最没意思的语法,他也能告诉学生们,这些现代汉语的规则从哪里来,于是他就开始说刘半农,说赵元任,说胡适,说新文化运动,说一些看上去枯燥的概念怎样在一场场鲜活并且妙趣横生的争论中被确定下来。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说:“我只是想让你们明白,知识这个东西,其实就像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从萌动,到发育,到成长。有童年时代,有青春发育的时候,也有成熟期。也会生病和衰老。这里面有很多的故事,有很多了不起的人付出思想最精粹的部分,付出心血,甚至感情。”他的眼睛在发亮。我相信,那个时候的小叔,用他自己这个人,让很多懵懂的少年人明白了,修养这个东西就像血管一样,可以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一个人的血肉之躯的最深处,不可分割。
喜欢他的学生对他如痴如醉,不喜欢他的学生则是认为他太过卖弄,太爱讲跟高考无关的东西。那个时候,有很多场学生之间的纷争,皆是因为有人攻击他,有人自然要维护他。他自己却还没有意识到,当一个人可以引得喜欢他和讨厌他的人之间硝烟四起剑拔弩张的时候,他就早已成了角儿。
只是,这一切都已成往事。如今没有人会把小叔和那年的郑鸿老师联系在一起。如今,他只是一个中规中距地上课,下课就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中年人,是的,其实他不过38岁。有很多人在这个年龄风华正茂,但是他老了,他的脸上明白地写着“得过且过”四个字,他得凭借宽大的衣服来遮掩自己的肚子。
我坐在深夜的书桌前,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无意识地划动着鼠标。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去龙城一中的学生论坛上逛逛,看看这帮精力过剩的孩子们一个个隐藏起真实身份,骂老师,骂校长,骂高考。有时候骂得妙语连珠,逗得我笑到肚子疼,不由得感叹我的学生们其实比我聪明。只不过我从来不会注册马甲上去发言或者凑热闹——不是没有老师喜欢这么干的,但是总是被学生们毫不留情地揭穿。我有我的原则。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尊重这些孩子们,但是该保持的距离必须保持。聪明地用合适的方式保持不同身份之间的距离,是维系任何一种社会关系的精髓所在。——其实这都是小叔教给我的。他什么都明白,但是什么都懒得经营。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个帖子的标题,“说说郑鸿老师”。
我打开,一层楼一层楼地,饶有兴致地看学生眼里的小叔。这个帖子不够热,回的人很少。我的小叔在网络不普及的年代里也是风光过的,互联网蓬勃了,在它存在之前的良辰美景就黯淡了。现在这寥寥几个帖子,无非是说小叔为人散漫,什么事情都不着急,还有人说小叔上公开课都迟到过,并且无视后面的校长铁青的脸。没有人说小叔讲课精彩,却有人抱怨他的课无趣,说他从来不鼓励标新立异一点的作文。唯一让我心生安慰的是,有个帖子说不管怎样郑鸿老师讲文言文还是好的,深入浅出,看得出功底,比别的语文老师都强。我苦笑,郑鸿老师的精彩处怎么只剩下这一点。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最后的一个回帖。
“你们知道吗,十年前郑鸿老师是龙城一中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后来不被学校重用是有原因的。那是一个类似琼瑶阿姨的故事哦。郑鸿老师跟女学生谈恋爱,从此名声就完蛋了,还因为这件事情离了婚呢。”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炸开了。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眼前的景物像是图像出故障时候的电视机,一片灰白的,由无数斑点组成的雪花在我脑子里嗡嗡地响。人,想要保守一点秘密,还真是不容易。
“哥哥,哥哥。”正在我六神无主的时候,郑南音在外面敲门。
我下意识的反应居然不是关掉网页,而是关掉了电脑的电源。按着按钮的时候发现手指居然在轻微地颤抖。不禁嘲笑起自己的慌乱来。
“郑西决!”这个丫头在家里的时候就原形毕露,“我数三下,你再不开门我就闯进来了,我可不管你穿没穿裤子。”
“一,二,二点五——”我“忽啦”一下把门打开了。她笑嘻嘻地看着我,两只手放在背后,身上穿着一件印着麦兜头像的小睡裙。
“郑南音,”我咬牙切齿,“你长大以后会是个泼妇。”
“月考考卷发了,请家长签字。”她依然笑眯眯的,怪不得我说她会变成泼妇的时候,她没有跳起来打我,原来她是求到我头上来了。
“找三叔三婶去。我不是你家长。”我恶狠狠地说。
“不行。”郑南音使用她一贯的无辜的口吻,“我们刘老师说了,他要看见郑老师的签字。”
我打开一看,愣了一下:“78,还行啊。比我想象得好。”
她笑得更加无辜:“我也觉得还行,不过满分不是100,是150。”
“什么——”我对准她的屁股踹了一下,“你还有脸说。”
“我去校长那儿告你,你打学生——”她委屈地瞪着我,“谁让这个考卷设计得这么糟糕嘛!非得折过来折过去的,我就是这么折来折去的时候不小心把两面没做的题折进去了,没有看到——”
“去死吧。”我丝毫不予同情,“你是不是猪啊。”我戳戳她睡衣上的麦兜的脑袋,“还穿这种衣服,还穿,你就让它潜移默化你吧,你蠢死算了。”
“那好。”她认真地点头,“明天换,换成那件印着柯南的。”
“签字,签字。”我一边寻找着钢笔,一边敲了一下她的头,“我就签四个字怎么样:笨死算了。或者我签一句话:早恋影响学习。”
“哥哥!”她哈哈地笑,恐怕只有这种笑声才配称为是银铃般的。每一次,听着这样的笑声,看着她娇嫩的小面孔,我就没有了任何脾气。
“有不懂的地方就去问老师,不好意思问刘老师就回来问我,”我习惯性地唠叨两句,突然想起了什么:“你那个苏远智考了多少?”
“忘了,一百多吧。”她努力地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我说过的,她智商低。
“既然人家比你学习好,在这点上你就应该向人家学。尽管我看他不顺眼,可是你们俩既然交朋友,就趁机会多学学人家的优点——”
“你有完没完。”她捂耳朵。
“还有,给我记住了,不管他怎么要求,你都不准跟他上床,在你考上大学之前绝对不许做这件事情,懂了没有?”
“臭流氓——”她尖叫,捡起枕头来砸我。
“行了,你可以滚回去睡觉了。”我把考卷还给她。
“等一下,哥哥。”她的语气忽然认真起来,身子朝我凑了凑,“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干吗?”我作惊恐状,“又要跟我聊‘感情’?”
“我听说,小叔年轻的时候跟他班上一个学生好过,小婶为了这个和他离得婚,是真的吗?”
“你听谁说?”我想我的表情变得严肃了。
“其实早就有人这么说,不过我过去没有当回事。今天我们班同学有人议论来着,说是在论坛上看到有人发帖子,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要是再听见有谁这么说,就去大嘴巴抽他。”
“求你了,哥哥,告诉我吧。我又不会去乱讲。我已经是大人了呀。”
“其实我并不知道多少。真那么好奇,你就去问郑东霓吧,她那时候是小叔班上的,自然知道得比我多。”
“东霓姐姐今天痛经,她很早就睡了,你以为我不想问啊。”她噘嘴。
那是我们大家的禁忌。我是说,十年前的那件事情。隔了这么久,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段时间大人们避着我们,神情紧张而复杂地谈话,依然记得半夜醒来隔着门缝看到的客厅里透出来的灯光,大人们个个正襟危坐,夜再深也没有散的迹象,当时的小婶翻来覆去的一句话:“三哥,三嫂,你们对我的好我记一辈子,但是我要离婚。”还有那个不时被我偷听到的,代表羞耻和罪恶的名字,唐若琳。没错的,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对这个名字印象会这么深。
没有谁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开始的。或者最初,那无非是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对一个作文很好的学生的偏爱。渐渐地,事情的性质起了变化。郑东霓说,那个叫唐若琳的女孩子是瘦小和苍白的,性格孤僻,来自一个破碎的家庭,在同学里人缘不好。当然了,若她能像郑东霓那样从小被一大群男生追着捧着,她自然不会稀罕一个欣赏她的语文老师停留在她身上的关注的目光。可是偏偏,她就是掉进去了。
我确信,事实的真相,绝对不是外界传闻的,男老师引诱无知女学生那么猥琐的版本;也不会是三叔三婶认为的,小叔只是因为跟小婶感情一直不好,所以一时糊涂犯了错。人们总是愿意为身边发生的事情寻找各种各样复杂的理由,却往往忽略了最简单的那种可能性:若是抛开老师和学生这种尴尬的身份差别,一个28岁的热情天真的男人,和一个17岁的敏感早熟的女孩子之间,为什么不可能产生一点真正的感情?
热情和天真,或者说,因为天真所以热情,是我们家的大人们共同的特质。大伯,我爸爸,还有小叔——可能只有三叔是个例外。他们秉性如此,然后就像块吸铁石那样,在不知不觉中,吸引人海里和他们同样天真的女人。天真其实不是一个褒义词,因为很多时候,它可以像自然灾害那样,藉着一股原始,戏剧化,生冷不忌的力量,轻而易举地毁灭一个人。我想小叔最终还是意识到了这个。所以在身败名裂之后,他选择了收敛。
也不能说是选择吧。人其实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的。
我清楚地记得,在整件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曾经的小婶搬回了自己的娘家。因为小叔又重新变回了单身,所以学校收回了分给他的那套公寓房,于是他搬进了学校当时提供给单身年轻老师的宿舍。50年代建造的房子,阴暗的楼道里一股刺鼻的,腐朽的味道经久不散。我去帮着小叔搬家。十几岁,正值青春期的男孩子其实非常高兴能帮大人们做些体力活,因为这可以证明他已经长大了。不过,其实那天,我14岁的,茁壮的力气没有什么用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