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三部曲-第1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但是我还睡不着,这就是错的。
来三叔家的第一个晚上,我洗好了自己的袜子,把它晾在浴室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我应该这么做,但是我就是无师自通地认为,这是必须的。有水珠滴落下来,一滴一滴,滴在洁白的地砖上。这让我手足无措了,我很慌张地想着我是要找个东西先擦地,还是先把袜子拿下来重新拧一下。那段时间,每天,每天,那些往下滴的水珠都在这样折磨我。之后,我钻进被子里,等待司空见惯的无眠之夜。
后来有一天,深夜里,四周岁的南音悄悄溜到我屋里来,我要她回去,她不肯,非常执着地钻到我的床上。一片彻底的黑暗中,只有她身上那种牛奶和水果的气味真切地提醒我这不是梦。她的小手和小脚像花蕾一样,轻轻地贴着我的身体,她说:“哥哥,我要你给我讲故事。”她总是在我东拉西扯,乱七八糟的故事里安然睡去,呼吸的声音像花瓣一样娇嫩,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信任。夜晚的南音,完全不是白天里那个骄横,任性,蛮不讲理,动不动就哭的小丫头。黑夜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把她变得那么乖巧和懂事——尽管这一切都只是发生在我看不见她的时候。
“哥哥,还没有到站吗?”冬日的黄昏把她樱桃红的帽子变成了绛紫色,她这么问我的时候我心里暖和了一下,就好像我们真的是有目的地一样。
“没有,这站的终点站在江村。”我说。其实我们心照不宣,我们的旅程不过是坐到终点站再坐回来。
“江村,那已经出了龙城了吧。”她的声音懒洋洋的。
“还没,不过快了,江村就在龙城边上。”我耐心地对她说,“你还记得吗?其实我小的时候就住在江村附近,那时候三叔总是带着你来我们家吃饭,我们家住在冶金设计院那边。一点印象都没了吗?”
她茫然地摇头:“我印象里你根本就是一直都和我们一起生活的。我只记得你上初中的时候带着我去打台球。”
我笑了:“对,打台球的时候,人家别人都带着‘马子’,只有我,带着一个小孩儿。”
“哈哈。”她笑靥如花,“我这辈子忘不了,混在人家一堆‘马子’里面,可是我还带着红领巾呢。”
我看着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真快,一晃,现在你已经是别人的‘马子’了。”
“哥哥!”她打了我一下,脸色绯红。
“好意思做事情,还不好意思让别人说?”我微笑'福 哇tx t小说 下载'地看着她,除了这种半死不活的微笑'福 哇tx t小说 下载',我不知道我脸上应该挂上什么样的表情。因为我不能让对面的南音知道,我有多么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一个女人,不是,不是自私,不是嫉妒,不是舍不得,我只是清楚她前面有条什么样的路在静静地延伸着,她想不走都不行。
我清楚,可是我没法告诉她。有些事情不能表达——当然可能是我没有足够的表达能力。“南音,要自己当心一点。女孩子总是比较容易吃亏的。知道不知道?”这是我唯一能说的话。
“哥哥。”她出神地说,“其实我心里很害怕。”
“怕什么?”我笑笑,“怕有朝一日和苏远智分手?拜托,郑南音同学,你是21世纪的人,不至于跟谁睡过觉就一定得非君不嫁。”
“哎呀郑西决老师,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儿!”她再打了我一下,“哥哥,你说我——我那么做——是不是做错了?”她勇敢地看着我的眼睛,但是却怯生生地瞟了一眼窗外灰黄的天空。
“没错。”我捏了捏她的脸,“任何人都得过这关,我的经验是,在第一次做某件事的时候,人都会觉得自己可能做错了。”
“我不是害怕妈妈知道了以后骂我,我也不害怕怀孕,我也不是害怕苏远智和我以后会分手,那些毕竟都是比较远的事情——”南音轻轻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但是除了这些,我又想不出来我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你害怕那个和过去完全不一样的自己。”我拍了拍她的脑袋。
“哥,”她非常羞涩地微笑'福 哇tx t小说 下载',“你怎么那么聪明呀。”
“是你太蠢。”
我话音还没落,她就尖叫了一声:“糟糕了,都六点半了,我还有两份模拟题一个字都没做,明天早上要交的。”
就在这个时候,公车到达了终点站。司机坐在最前面,漠然地催促我们下车。夜晚来临了,看似没有任何意义的旅程,就像是城市郊区的灯火,就像是南音的小手一样,总是能给精疲力竭的我一点力量。
“我们打车回去吧,”我跟南音说,“不然三婶要着急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我收到了陈嫣的短信,我们的孩子没有了。她说,我把它做掉了。她用的是那个宝盖头的“它”。
我在2006年初,失去了我的孩子。没多久以后,春天就来了。
在那个冬天的末尾,陈嫣消瘦了很多。她做完手术的那段时间,我尽我所能地照顾她。帮她请假,帮她做饭,帮她做一切的事情。我一如既往地尽心尽力,她一如既往地温柔。
只是我再也不愿意碰她。
一个阳光普照的中午,饭桌上,她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我说,好。
她突然神经质地摔掉筷子大哭了起来,她说:“你爱过我吗?你真的爱过我吗?自私的家伙,没用的家伙!”
我什么也没有说,任由她骂。离开之前没有忘记,帮她洗了最后一次碗。
我也在说服自己,它只不过是一堆细胞。不,不行。每当我刚开始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想起陈嫣那条短信,我怎么也不能忍受她使用那个宝盖头的“它”来讲我的孩子。那到底是“他”,还是“她”呢,然后我就发现,当我不知不觉地,在这个发音都一样的三个人称代词里做选择的时候,煎熬就已经开始了。我会不自觉地想那个孩子,到底是个男孩子,还是个小姑娘。所以,我从来没能成功地说服自己。
郑东霓很少给家里打电话,但是她常常给我写邮件。她的信永远没有主题,逻辑混乱。但是我能看出来,她至少还是满意她的新生活的。只不过,异国小镇里远远没有闹市区的时装店那么热闹。她说:西决,谁说一天有24小时,明明是48小时,否则我怎么会觉得那么难熬。
我很想写封信给她,告诉她所有的来龙去脉。但是最终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所以我短短地写了一句话:我和陈嫣分手了。她回信:非常好。
我的烟越抽越多了,一天两包,比郑东霓还要战绩辉煌。
小叔总是站在我的办公桌前面,“你好像瘦了。”然后他皱着眉头看我满满的烟灰缸:“你到底还要不要你的肺了?”他这么说。
小叔最近看上去心情很好。尽管他又胖了。过年的时候三婶给他新买的毛衣看上去已经有点紧,我是说,肚子那部分。有一次我路过他们班,透过窗子看到他眉飞色舞地给学生们讲解苏东坡。黑板上,是他龙飞凤舞的字迹,《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的全文。一定是他一时兴起,想要炫耀一下他的书法。他神色悠闲,声音洪亮地说:“你们知道吗?其实在这阙词里,我最喜欢的是它的序言:‘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看到了吗,好啊,好一个‘大醉,作此篇’,这才是真正的大家气魄。多潇洒,多风流。五个字而已,什么都说了……”兴之所至,他自己像是微醉了一样摇头晃脑,手里的粉笔非常及时地,“咔嚓”一声折断了。底下的学生们“轰”地笑了,是为了他的忘情,不是嘲笑。
我看到郑南音前仰后合地最夸张。
那天中午,郑南音风风火火地闯到我办公室来:“哥哥,今天我们晚自习,你一定要来。”
“干嘛?”“总之有好节目。你来就对了。到时候你就从我们教室后门进来。”说完她就风风火火地转身。“喂,你跟不跟我一起吃饭?”我冲着她的背影问。“我才不要。”当她人已经消失在门外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声音从走廊上传过来。然后又听见了她的班主任的声音:“郑南音,不知道走廊里不准大声喧哗吗?”
这个时候几个我班上的女孩子出现在了办公室的门口。“郑老师,我们有问题想问。”
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小女孩,每年总是能遇到几个的。在我低下头去在面前的草稿纸上画图的时候,总是能感觉到她们或者非常羞涩,或者不那么羞涩的注视。
“郑老师,你知道吗?”其中一个女孩子仰起脸,大胆地看着我,“陈锦菲暗恋你。”话音未落,几个女孩子一起小声地窃笑了,其中一个推了一下爆料人的肩膀:“你要死啊。陈锦菲知道了,非杀了你不可。”
“是我的荣幸。”我皮笑肉不笑,“不过我不喜欢未成年人。”
“郑老师好酷啊!”这下她们一起欢呼了起来。有的时候,逗她们笑一笑,的确是我的乐趣。
“郑老师,我不骗你。”她们个个看上去都比上课的时候精神抖擞,“陈锦菲说她将来就要找长得像你的老公。每一次,做完物理题的草稿纸,她都会留在一个夹子里面,整整齐齐的根本就不像是草稿。问她为什么,她就说,因为郑老师留的作业是神圣的,就连草稿纸,也不能怠慢。”
“不要脸——”她们欢天喜地地大笑。
“你们还有问题吗?”我不得不说,“我很饿。”
“有件事,”一个刚才在众人喧哗的时候一言不发的女生非常羞涩地说,“郑老师,我,我有事情想找郑鸿老师帮忙,可是郑鸿老师又不教我们,我不好意思直接去找他,所以想问问,郑老师你可不可以——”
“哎呀,听你说话慢吞吞的急死人了。”刚才那个勇于爆料的女孩子插嘴道,“郑老师,是这样的。她一直都很想去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可是她又不知道自己写的到底好不好。所以她想让郑鸿老师看看她写的东西。但是她不好意思直接去找郑鸿老师,所以啦,郑老师,帮个忙吧。我们算是来走你的后门了。拜托拜托。”
“干吗不找你们自己的语文老师呢,偏要郑鸿老师?”
“哎呀郑老师,”她们又开始噪杂地七嘴八舌了,“别的老师能指点的都是高考作文,谁不知道郑鸿老师才是真正懂文学的呀!”
“我就不知道。”我彻底地错愕了。
“郑老师你别骗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们的眼睛都是明亮得逼人,“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郑鸿老师的文章写得可好啦。他也对真正有才华的学生特别好。”
“就是的。我们在论坛上都已经看过郑鸿老师十年前发表在《龙城晚报》上的散文啦,照我说,不比周国平差。”
“还有还有,和自己最有才华的女学生谈恋爱,明摆着的,郑鸿老师年轻的时候也是文艺青年嘛!既然大家都是文艺青年,郑鸿老师才会真正懂得我们在写什么的!”
我彻底地被她们打败了,我说:“好,你把你的作文留下,回头我一定帮你转交给郑鸿老师。”
“谢谢,谢谢郑老师!”那个渴望着参加比赛的小姑娘兴奋得鼻尖都红了。
“我就说嘛!”她的同伴之一得意地笑了,“郑老师一定会帮忙的,郑老师最好了,人长得帅,会讲课,别看总是不苟言笑的,可是心肠其实特别好。”
“我心肠一点都不好,”我故意说,“尤其是在我快要饿死了的时候。”
“我们也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