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三部曲-第111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跟着他一起鞠躬。人家就是不肯原谅我们的活,我得去站在旁边替我爸爸擦干净人家吐在他脸上的唾沫。”
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她的手真是柔软。她说:“这样吧,你跟着我,我带你去看一个人。”
我好像记得,上次,也是她带着我,在医院曲折的走廊里奔跑着为昭昭抢时间。后来,我才发现,每逢她对我说“跟我走”的时候,就会把我带到生命的另一个境遇里。她总是一身洁白,一身哀戚地出现在我生命的转角处,从不告诉我绝境在哪儿。但是,在当时,我是不可能知道这些的。在她面前,我总觉得顺从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个小女孩站在病床前面,就像是临着透明的窗玻璃。她身上穿的还是水手服——不过似乎是换了一套,因为裙子领口的样子是不一样的——我为什么知道这个呢?好吧,我记得她,只是我这些天来一直不允许自己想起她。只要想起她,我就必须要想起她那两条被恐惧的风刮得几乎竖起来的小辫子,就必须要想起她那声鸽哨一般的喊叫:“爸爸——”我再怎么回避那个场景都没有用,我知道她喊的是“爸爸”。
病床上那个人沉睡着,脸色是种奇怪的蜡黄,看上去一点都不像陈医生。自然是满身的管子,其中的几条管子连通着身边一个比台式电脑略大些的机器。机器屏幕上有数字,有字母,还有些红红绿绿的线条。那小女孩静默地站在机器的旁边,让人觉得她其实是机器的另一部分。
“她叫臻臻。”天使告诉我,“年底满六岁。从事情发生的那天起,她就一句话都没说过。但是她有时候会尖叫,会满屋子乱跑,跌跌撞撞地磕到桌角上,青一块紫一块也不知道疼。后来她们家的人发现,把她带到这里来,到她爸爸身边,她就能安静下来。我们昨天把陈医生从ICU转到这里来的,他暂时是不会死了,不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就算醒来了,大脑的功能一定是严重受损,不知道还能剩下点什么一我是说,作为正常人,活下去的能力不知道还剩多少,就看老天的心情了。”
我转过头去,看着她的脸。我想我的表情一定是在恳求她停止这种描述,但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让我觉得如果我此刻大声地告诉她“别再说了”会是一种冒犯。
“她妈妈准备带她到北京去,或者别的什么大城市看看专家,儿童心理科的专家。其实她明年就要上小学了。你知道吗?其实陈大夫跟这孩子的妈妈去年就分开了,她平时跟着妈妈生活,陈大夫只是在每个星期五去接她,跟她一起过一个周末—当然了,并不是每个周末都可以,要在不加班的时候。可是那天,正好是星期五。”她悠长地叹息了一声,“为什么偏偏是星期五呢?你哥哥有的是时间可以做他想做的事,如果他就是铁了心要替昭昭报仇,可以晚一点啊,可以选在下一周里陈大夫上班的任何一天,但是,为什么偏偏就是星期五呢?”
臻臻的睫毛好长啊。可是几乎完全静止。就像沉睡的蝴蝶那样。蝴蝶沉睡在不疾不徐的讲述的声音里了,对窗子里照射进来的阳光无动于衷。好美的小女孩,皮肤就像是玻璃杯里的牛奶—已经盯着她看了这么久,我居然才发现这个。
“要是你愿意,就跟她待一会儿吧,你也帮忙想想办法,要怎么样才能让她开口说话。”天使转身走到了门边,“我还有病人,我得走了。”
“姐姐……”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总不能真的叫她“天使”。
“叫我天杨就可以。”她说—居然真的带着一个“天”字。
“我是南音。”难以相信,我居然那么笨拙。
“我知道。”她终于笑了,‘旧召昭常常提起你的。〃
我没有选择,我必须在这间病房里待着,就像我爸爸此时必须和陈医生的父母待在一起。我现在终于模糊地意识到,哥哥做的事情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从此以后,我心里有一个地方,永远都在恐惧,永远都如坐针毡,永远都在用最粗鲁的话训斥自己怎么可以逃避。我再也没有了“不害怕”的资格。别人自然看不出,甚至我自己都会偶尔遗忘。但是我还是识相一点,从现在起,跟它和平共处吧。
哥哥,你到底都做了什么呀?
你又要受多少苦呵?我甚至希望你能在监狱里待得久一点——前提是,一定要真的被关进监狱里,千万不能是别的情况——你在那里待久一点吧,这样等你出来了,臻臻就长大了。她说不定会痊愈,至少,表面上痊愈,你就永远不会看见我今天看见的事情了。
“臻臻?”我自己的声音虚弱得吓到了自己。像是一个噩梦中的人的梦吃。
她自然是没有回头。
“臻臻。对不起。”她的安静给了我勇气把这句话说出来。
门开了。我以为是风。
那个闯进来的人有一双很深的眼睛。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当他于未来的某一天,出现在我梦里的小镇上的时候,戴着滑雪帽,穿着很厚的防寒服——因为我的小镇永远是冬天嘛,我是说,他只露出了这双第一次见面时候的眼睛。
“你是不是走错了?”他的声音比他的眼睛要明亮很多。但是不像哥哥,不像哥哥那么平稳和让人安心,他讲话的时候总像是在开玩笑,但其实,他通常不怎么笑的。
“我没走错,你才走错了。”我不由自主地往后挪了两步,似乎觉得自己应该在他面前离那个小女孩远一点。
“我是这孩子的叔叔,你是谁?”他挑了挑眉毛。
“我……”对啊,我是谁呢?我迟疑着,终于说了一句懦弱得无以复加的话,“我是来看陈医生和臻臻的。”
他沉默了一下—可是说真的,他在沉默的时候都不给人安静的感觉:“我知道了。”他有些黯然,“你是那个犯人的家人。对不对?那个现在在院长那里见我爸妈的——”
“是我爸爸。”他不知道,他这么快就猜对了,其实是帮我解了围。
“你是那犯人的什么人 ?'…'”他一口一个“犯人”,像是在挑衅一样,听着真令人受不了。但是—从现在起,习惯吧。
“我是他妹妹。”
“亲妹妹?”看来他表示怀疑的时候总要挑一下眉毛。
我摇了摇头,但我说:“是的。”
“哦。这么巧。”他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他是我哥哥。”
“我走了。”我急匆匆地丢下这一句,然后似乎是怕被烫到那样,绕过他站立的那一小片地方。
他在我的身后说:“不送。”
他不是“被害者家属”吗?坐在医院的花园里,我才如梦初醒地想到这件事。但我居然没有害怕面对他。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给我应有的敌意。从头到尾,都像是在和我开玩笑那样,尤其是那句“你是那犯人的什么人 ?'…'”
远远地,我居然看见了小叔。我冲他挥手,他就跑了过来。跑到一半似乎是觉得太难为情了,于是就还是走着。刚才奔跑的痕迹却还残留在他的身体里,让他的手脚看上去都不那么对劲。“南音,你爸爸呢?”他额头上覆着一层细细的汗珠,“给你打电话,你一直关机,手机没电了吧?”
“你不是监考吗?”
“最后一场我找到别的老师帮忙了。”他似乎很不耐烦说起这个。
“他在院长的办公室里……”我指了指身后那栋楼,“他们还没说完呢,我也不知道在几楼。”
“没事。”他迅速地掐断了我讲话的尾音,“我进去问问,那个出租车司机给我停在了这个西门,要不是看见你差点就要走错了……我自己去找他们,谈得时间久,其实是好现象。”最后他回过头来嘱咐我,“你就在这里等我们,不要乱跑,知道了没有?”
他把我当成孩子那样嘱咐的时候,自己都不知道,在我眼里,他才是个孩子。我相信学校要监考是真的;我相信他知道自己要监考的时候如释重负;我还相信他不是没有想到可以和别的老师掉换一下的——就像陈嫣说的那样;我也相信,他此刻这么急匆匆地赶来,是因为惦记着爸爸。他知道,爸爸完全没有怪他,他永远是最小的弟弟。所以他需要在这个时候加人到那个难堪的场景中,不然就不能面对自己。
我在一夜之间,学会了不去责备任何人——好吧,严格地说,“任何人”或许不包括从我面前路过的,这个随地吐痰的行人。我不知道我在阳光下面坐了多久,我只知道,我慢慢地把双腿蜷缩了起来,为了躲避阳光,把额头抵在了膝盖上,我像只蜗牛蛰伏在墨绿色的长椅上,那让我有了一种随遇而安的感觉。我此刻只需要做一件事情,就是等着爸爸和小叔从那栋楼里面出来。手机关了,就不用担心苏远智给不给我打电话,也不用担心他妈妈给我打电话—其实她已经打来了一次,语气非常客气地询问案子的进展,当我紧张地想我要怎么应付她的安慰的时候,她非常贴心地把电话挂了。我眼下不需要想这个,当我脑子里不需要同时装着一件以上事情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像是融化在阳光里那样幸福——这或许是我在一夜之间,学会的另外一个本领。
我答应过北北和郑成功,船不会沉的。所以我得快点学会这些新的技能,总得活下去的。
我怎么觉得我好像是看见北北了。北北坐在一片硕大并且碧绿的叶子上面。我还看见了郑成功和可乐。那不就是那天我在客厅里看见的画面么。郑成功和可乐,一个外星小朋友和一只小熊,正在无辜而认真地端详着彼此。可乐说:“你长得和我不一样。”—雪碧是对的,可乐其实会说话。郑成功说:“我是从别的星球上来的,在你们这儿,大家都和你长得一样么?”—郑成功是什么时候学会讲话的呢?可乐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没有别人了。你来这里干什么?”郑成功说:“我不知道啊,我该怎么回家呢?”可乐说:“那就和我玩吧。我在等我姐姐。”这个时候北北坐在那片绿叶子上飞了过采,就像是《阿拉丁神灯》里的那种飞毯,北北的声音是最快乐的,她对他们俩说:“我来这儿,就是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可乐说:“我在等我姐姐。”北北就说:“你姐姐长什么样子,我帮你去找。”可乐说:“我姐姐是个大女孩。”北北说:“怎么可能呢?你是一只熊啊”……
有人推了我一把,我在一种浅金色的昏暗中似乎重重颤抖了一下,毫无防备地睁开眼睛,一抹阳光像刀片那样从眼前划了过去。晕眩中我重新把脑袋放回了膝盖上,把自己抱得更紧了,恼火地说:“谁呀!”——说完了心底却一片冰凉。因为就在那个瞬间里,我心里升腾出非常纯粹的恼火的瞬间里,我还以为我睡在家里的房间,阳光那么好,我几乎都要闻到松软的被子的味道,我以为来推醒我的人是:称于,或者雪碧,所以我才能那么纯粹地,不假思索地把惊醒时的怨气全倒出来。
那种日子永远结束了。原来我再也不能自由地,悠意地跟人表达我的情感,因为我从此会终日怀疑我若是真的直接地表达了,他们能不能懂得。眼泪就是在这个瞬间流下来的,非常顺畅地滋润了牛仔裤的膝盖部分。
“你怎么在这儿也能睡得着?”我静静地抬起头,居然是刚刚病房里那个人。
臻臻站在他的身旁,维持着跟刚才同样的表情,却不知道在看哪里。那周身洋溢出来的寂静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发条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