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三部曲-第1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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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想知道,当一个人可以如此倾其所有地对别人好,那是否表明,他已经不属于珍惜自己了。
又一个黄昏降临,他终于有了一点空闲的时间,坐到了郑老师的对面。他说:“她这次挺过去了。再过一会儿,就可以送回普通病房。”
那人说话的时候,盯牢了别人的眼睛:“您无论如何都得救她。”
他静静地,有力地回望回去,他像告诉他不是每个人都吃那一套,他点头道:“我会。”
郑老师的整个脸庞都散发着试图给人启蒙的讯息:“这孩子的爸爸已经要进监狱了,无论如何,请您治好她。”
他知道自己面露微笑,和上了他内心深处的冷笑声,原来这个大家公认的好人并没有什么不同——郑老师他自己一定意识不到的,他此刻要求的东西无非是“特权”,跟旁人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他只是淡淡地说:“每个病人都是一样的,我都会尽全力。”——说完这句,他饶有兴趣地想,有的人听完这句话,会觉得潜台词是在要红包,只是不知道这老师会如何反应。
郑老师依然不为所动:“可是她至少需要活到她把爸爸的判决下来那天,他们得再见一面。”坦白地讲,他的强调并不让人讨厌,相反的,诚恳而且令人信服。可是——他在心里问:你需要别人回答什么呢?你只是需要别人此刻虚情假意地适应你营造出来的煽情氛围,然后像那些骗小女孩的日本电视剧一样,用力地点头说好么?你究竟是在为你的学生尽力,还是只需要走一个无比投入的过场,好让你自己内心平静?
如果我按照你希望的方式配合过你,等她死了,这样的死亡是不是更合你的胃口?
这世界原本就是草菅人命的。比这个更糟糕的是,人们不愿意承认真相。
他站起身,慢慢地说:“我不过是个医生,您不过是个老师,咱们谁也不是圣诞老人。”
那天晚上,其实昭昭苏醒的时候,他就站在病房的门口。他远远地看到了女孩漆黑的眼睛。他听见她犹疑地问:“陈医生呢?”——别人不会懂得,当女孩在两个世界间挣扎撕扯的时候,他们之间共同分享过什么。
就在他想要走上去,跟这个了不起的小姑娘打个招呼的时候,他听见了郑老师含着笑的温暖的声音:“昭昭,生日快乐。”然后就是恶俗程度堪比春晚的戏码,欢呼,惊诧,温馨洋溢,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所有这些,换来女孩向这个世界投降的眼泪。
他退回了阴影处。这场景只会令他想起童年时候的奶奶,对他说:“过来吧,跟我一起祷告。”奶奶已经不在了,奶奶真的无处不在。
在她的出院手续上签字的时候,他庆幸自己没有跟女孩照面。事实上,这是他早就已预料到的结果。当护士说因为她的住院押金已经用完,必须通知她的亲戚来续交的时候,他就知道那些亲戚一定会派出其中一个来,为她办理出院手续。他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
那天是9月1号,开学的日子。所以郑老师没有出现。
他好不容易可以在傍晚六点的时候下班。他的确想不起来,上一次和满城的人一样在傍晚归家是什么时候。有可能是一个半月以前,有可能更久。站在医院的楼下,他满心愉快地深深地呼吸着下班的空气。有个念头毫无防备地闯进他的脑子里:真遗憾,天杨今天有夜班。他问自己,如果下一次,遇到两个人都能在傍晚时候下班,要不要顺便邀请她一起吃个晚饭?八年了,他几乎没在医院之外的地方跟她碰过面。随机他有又苦笑着对自己摇摇头,谁知到要等多久,才能碰到两人都在六点下班?
一条短信进来了,内容跟那个孩子平日里说话的语气有种微妙的吻合:“陈医生,我现在能见见你吗?我住在……(下面是她的地址)我等着你,谢谢。昭昭。”
他盯着手机犹豫了很久。夜幕降临时,他抵达短信上面说的地址,不知为何,他把车停在了离那个小区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女号站在空得荒凉的客厅里迎接他。她穿了一条非常像是女孩的裙子。白色的,很短,裙摆分了好几层。她修长的腿直接地袒露着。只可惜,她皮肤偏黑,所以这条裙子让她看上去像只鹭鸶。他尽量让自己不要去看她的胸口——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开得很低的领口暴露出那里的一片平坦。可是正是因为这平坦,让他莫名地辛酸。这个夏天她的头发长长了些,蓬松地垂在耳朵边,有几缕覆住她的额头,更是让人只会注意她的大眼睛。
女孩笑了,唇红齿白的笑:“你来了。”
他安静地说:“是,我来了。”
女孩说:“我快死了,是吧?”
他没有回答。
女孩翩然转过了身,她不知道,正是她身上那种不知何时会爆发的轻盈令人觉得,她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变成女人。她转过脸,清亮地说:“跟我来嘛,有好东西给你看。我都快死了,不会骗你的。”
那间公寓不大,走上几步就到了卧室的门边。
女孩说:“进来呀。”
他只是摇头。
她径自走了进去,走到窗边。窗子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淡黄色的纱帘,她用力一拉,外边那层紫灰色的窗帘也阖住了,像幕布一样。然后她轻轻地打开了台灯。他伫立在门口,死守着门框的那道界限,似乎那是划分观众席和舞台的标志一般。似乎他只要站在这里,房间里面发生的一切就和他无关,他只需要看着就好。
她一个人演出。
她俏皮地略微把脸一侧,睫毛的阴影就挪了过来,轻快地拉开了从左边腋窝以下,到腰部的拉链。然后蹙着眉头,像是不耐烦地挣脱了一下。那条裙子就像被撕破的粉蝶的翅膀那样离开了她的身体。他从没有见过那样纤细和美丽的腰。她赤着脚,踩着地上的裙子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了。其实她也完全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干什么。她只好急匆匆地笑笑:“你过来嘛,你都来了,难道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吗?”
他说:“别这样。”一股强大的悲凉紧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为何总是如此?为何人们总是轻而易举地被“恐惧”玩弄于股掌之中?为何在还没见到神的时候,就已经急匆匆地下跪了?他想‘3…u…w…w。c…o…m‘说孩子你会后悔。但是他不擅长讲这种话。他只会说:“别这样。”
她靠近他,伸出手臂,尴尬地犹豫了片刻,右手还是落在了他的脸颊上——除了利落地脱掉衣服,她什么也不懂得。他不动声色地躲闪一下,就把她的手晾在了半空中。她稚拙地盯着他,眼泪涌了出来:“陈医生,我只想你救救我。我现在必须出院了,可是我想治病。你救救我,只有你才能救我……”她抬高了声音,似乎是在使力让语言挣脱淹没它们的哭泣声,“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除了这个,我没有别的了。”她倔犟地抬起手背,在脸上抹了几把。好像是她自己觉得此时此刻,除了那张哭泣的脸,全身上下没有什么地方是值得遮挡的。“我只要你救救我,我求你,我必须要活到我爸爸的官司打完的那天,我得再见他一面,陈医生,我真的好想爸爸……”
他瞬间就暴怒了,咬紧了牙克制住想给她一个耳光的冲动。他盯着她满脸是泪的脸吼道:“谁叫你用你爸爸做借口的?怕死就是怕死,连衣服都敢脱,这个也不敢承认么!你就是想活,你为了活下去可以连脸都不要。这关你爸爸屁事!你们老师就教你们自欺欺人吗?”
她被吓到了。她噤若寒蝉地看着他,倒退了几步,然后慢慢地蹲了下去。自己抱紧了自己的身体,像只蘑菇那样缩到了墙角。眼泪像露珠那样,滴在膝盖上,奇迹般地,像凝在了荷叶上,圆圆地晶莹着,没被破坏。她手背上多了一道刺目的红印,原来他涂了唇膏,怪不得她刚刚的微笑如此炫目。
他捡起她的裙子,递给她,简短地命令她:“穿回去。”
她不服气地斜睨了他一眼,哽咽着说:“那你把眼睛闭上,我穿衣服的时候你不准看。”
他被她的逻辑逗笑了。他顺势在床沿坐下来:“行,不看,你穿好了通知我。”他像是顺从一个游戏规则那样,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后,他感觉到她在靠近他,她的身体莽撞地碰到了他的手臂。待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已经听话地把那条裙子套了回去,安静地挨着他躺了下来,蓬松的脑袋枕在他腿上。
“让我这么待一会儿,”她说,湿热是呼吸吹着他的肚子,“就一会儿。”
他点头,俯视着她年轻、鲜嫩的脸:“好。”
她把眼睛闭上了。
他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情,打开了身旁的背包,把几盒药,还有几盒针剂放在地板上:“这些是我刚才从医院开出来的,就是你这些天用的药。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搞定医院那边的帐,你自己会不会打针?算了,我跟天杨说一声,就是护士长,她可以帮你打。”她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于是他只好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眼下的情况算是暂时稳住了,按时用药会有用的。相信我,就算今天你和我做了你刚才想做的事,我也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
她呼吸得很平缓,完全不回应他。眼泪沿着她的太阳穴静静地流进了额前的发丛中。她额角的胎毛真是明显。那一刻,他突然很想弯下身子亲一下她的脸,就像是亲吻熟睡中的陈至臻。
然后他们都听见了急促,沉重,到后来越发暴烈的敲门声。
第十章 南音和陈宇呈医生
【南音】
我记得那一天,公车已经开出去三四站地,我才发现,我坐错方向了。在车门差一点就要夹住我脑袋的时候,我踉跄着逃了出去,真讨厌死了如此狼狈的自己。我站在马路的另一边,跟三四个陌生人一起,等待那辆因为乘客变少了,所以行驶得轻松莽撞的大家伙。这种时候就会由衷地庆幸,龙城不算是一个大城市——晚上八点之后,公车上基本不可能找不到座位的。我选了一个靠窗的位子,可以轻轻地把额头抵到玻璃上,让我沸腾着的大脑凉爽一点,有玻璃真好呀,我闭上眼睛就会觉得自己是把额头直接贴在了外面,如湖面般凉薄的夜色上。
手机上已经有六个未接来电了。全都是妈妈打来的。我知道我等下回家去一定逃不过她的骂——因为大家都在等着我吃晚饭我自己不管大家也不接电话不负责任没有组织纪律性不懂得关心别人……台词基本都是这样的。骂就骂吧。都是小事。我现在回电话也好,不回也好,也不过是小事情。
跟我见的事情相比,所有的,都是小事情。
我心里突然就有点恼火了。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不是我自己愿意如此,是我知道你们都会要求我这样做;我也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我什么都不会,但装傻还是很有经验的。可是,这个隔三差五就在要求我装瞎、装哑、装聋的世界,拜托你,在要求我之前,告诉我为什么,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这过分吗?
昭昭,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倒没什么奇怪的,我一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好吧,你把……那个人……
当成了你的梦想,可你知道他只是在乘人之危么?难不成他是因为爱情么?想到这里我都要把自己逗笑了。你去死吧——不,昭昭。我不是说你,我是说那个家伙,我现在恨死他了,恨得都没力气寻找合适的词汇骂他了,要是姐姐在我身边就好了,姐姐那里总储备着数量惊